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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1章 制造罪孽,而後归罪於受害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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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税缇骑不发表看法,不参与决策,只做记录。

比如拱宸堂要设立纠仪官,这利益之争,吵吵嚷嚷吵不明白就会动手,这可是朝廷衙门所在,真的打起来,威严何在?体统何在?

所以有纠仪官在场,失礼失仪就可以当场纠正,目前纠仪官由都司遴选军兵充任。

吵可以,不要脱了鞋把鞋砸对方脸上,就不算失仪。

拱宸堂,算是代议制的一种,但大明不能照抄泰西的代议制。

因为大明太大了,人太多了,地区发展极度不平衡。

尼德兰丶英格兰这些代议制执行比较好的地方,都是疆域狭小,疆域小,分化程度低,发展程度趋同,搞代议制自然是如鱼得水。

西班牙的国务委员会,五个地区卡斯蒂利亚丶阿拉贡丶印度群岛丶义大利丶尼德兰,各有贵族在议会内为他们辖区奔走,但随着西班牙海外殖民地的逐渐建立,这种代议制运行就出了问题。

海外总督府是不是西班牙人的问题,就越来越严重。

如果总督府的人是西班牙人,就应该参与到政治的运行之中,但是墨西哥丶秘鲁丶智利丶巴西这些主要总督府,并没有议员在国务委员会。

在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力压一切的时候,什麽都好说,当无敌舰队不再无敌,海外总督府立刻龇牙咧嘴了。

拱宸堂,是大明对代议制的尝试。

这种尝试,在朝廷以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体现,在地方则以各级的拱宸堂为主,大明尝试用分层代议制来完成民意的层层传递。

至于这种分层代议制能不能有效解决各阶级之间的矛盾,需要看实践的结果,就像是身股制官厂的尝试一样,都是大明万历维新的尝试。

对于大明而言,君臣上下,天下万民,早就习惯了圣上代表万民,可从大明两百年国祚而言,圣上并不能妥善的代表万民。

万历维新,天下人之天下的思想变革,再加上皇帝以身作则,出现类似的尝试,并不意外。

万历二十一年,七月十日,松江府举行了第一次拱宸堂公议。

收到了知单的棉纺商帮魁首丶布行东家掌柜等一共二十七人,棉纺匠人把头七人丶匠人二十四人丶码头劳工十七人,在十日上午辰时,齐聚松江府衙。

朱翊钧没有收到邀请,但他还是早早的抵达了松江府衙,坐在拱宸堂的后堂,旁听了这次的公议会。

李乐和胡峻德听到陛下来了,立刻马上到府衙门前迎接,结果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才知道陛下是轻装简从,从后门进入了府衙。

显然陛下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过度的干涉这次的公议会。

「你们看起来非常紧张。」朱翊钧满脸笑容,非常温和的说道:「任何制度在草创的时候,都会闹出笑话,有不足之处是正常的。」

「当初考成法刚推行的时候,也是错漏百出,不是考成太过严苛多数完不成,要麽就是人情过重,考成时候,相互包庇,这才有了草榜糊名,底册填名这规矩。」

「臣等谨遵圣诲。」李乐和胡峻德再拜,到了前堂开始了这次的公议会。

铜钟三声响,门口的纠仪官检查了所有人,确保安全,才放人入了拱宸堂。

拱宸堂分为了左右两侧,每个人的人名都贴在了椅子上,依次入座。

左侧是肉食者,右侧是穷民苦力的生产者,二者的打扮泾渭分明,左边绫罗绸缎,右边粗麻短褐,上衣下裤,衣服都打着布丁。

李乐和胡峻德还没说话,现场的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这些商帮魁首丶商行总办,认出了这里面的几个把头,都是他们工坊的夥计,商帮魁首和商行总办,眉头紧皱,生出了许多的愤怒,这些夥计,也配跟他们在拱宸堂里平起平坐?

穷民苦力们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再看看这些肉食者一个个肥头大耳丶大腹便便,绫罗绸缎,穷民苦力并没有生出自卑,而是由衷的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愤怒!

穷民苦力们终日在温饱上挣扎,拼命干活,干到最后,都变成了肉食者的绫罗绸缎,变成了这些人的肥肉!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想起了一句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李乐和胡峻德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把这事儿想简单了!光想着『知单』和『揭帖』要有穷民苦力,但看这架势,怕是要打起来。

拱宸堂是公堂,松江府衙门都安排了座椅,大家都是青天大老爷的目睹之下,那就短时间内实现了阶级平等,这个时候,匠人们可不怕这些老爷们。

胡峻德赶忙一拍手中的惊堂木,开口说道:「今日,召诸位前来,自然是有要事要说,自陛下移驾驻跸松江府,颁民生十条,其中就有薪裁所之事,今日召诸位来,自然是为薪裁所之事。」

「劳有所得,天经地义,干了活就要拿到工钱,天公地道。」

「今日要议定之事有三,一是薪裁所所裁案件,要按裁定执行,不得拖延,不得有误;二是棉纺匠人辛苦,即便是学徒,理当有报酬;三是这棉纺匠人劳务契书,朝廷已有官定。」

「大家都说说看法。」

胡峻德赶紧开始了这次的公议,他讲出了这次的议题,事关劳动报酬的三件事,因为第一次召开公议会,完全没有经验,所以找了个小的议题,找了具体的棉纺行业,防止事态失控。

第一次尝试,还是小心翼翼一些好。

「太守在上,我有话要说。」苏松棉纺商帮商总马应泰立刻站了起来,拱了拱手说道:「这看似是三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别人不敢说,我来说!」

「朝廷不免过于偏袒这些泥腿子了。」

「薪裁所自建立以来,大家都竭诚欢迎,可是这偷奸耍滑丶好吃懒做丶无故旷工者,也能得到裁定报酬,这是不是未免有失偏颇?」

「太守也为我们这些商帮着想一二,这麽偏听偏信下去,咱们松江府的工坊里,只会养一群懒汉,反正干不干活,只要呆够了时间,被开了也能走薪裁所,拿到钱,为什麽要干活?」

魁首马应泰所言,也是事实,因为考成时间为半个月,薪裁所人手不多,所以只要有合同契书,能够证明曾经做工,薪裁所就会从快从速的裁定,一般都会倾向于生产者的穷民苦力,而非势要豪右。

其中不乏马应泰说的奸猾之辈。

「是呀,马商总所言极是,这根本就是在养懒人。」

「谁说不是呢,我们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他要是好好做事,我们还能把他赶走不成?再招新人,再培养学徒,不要时间?这都是钱,无缘无故,怎会开人?」

「这些个奸猾之辈,在厂里不好好做工也还罢了,四处惹是生非,偷鸡摸狗的事可没少干!」

……

马应泰的话引起了共鸣,左边的富商巨贾们,纷纷迎和着,陈述着自己的理由。

「简直是胡说八道!」一个匠人把头站了起来,面色通红,指着马应泰,哆哆嗦嗦显然是被气到了,有些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微眯着眼,通过屏风看着马应泰,这家伙绝对是有备而来,而是和这些一起收到知单的富商巨贾已经提前沟通过,今天要怎麽说怎麽做,同进退,共荣辱。

这是富商巨贾们的优势,他们提前知道了议题,因为朝廷因事而定在拱宸堂召开公议会,衙门里一定有风声,但凡是在衙门里有一点关系,就是不知道具体内容,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信息差的优势,体现的如此明显,以至于匠人明明人多,却被压制了下去。

马应泰完全是在诡辩,他在以偏概全,用极少的个例,去扩大到穷民苦力这个集体,进而指责整个群体失德,穷民苦力这个集体有错,那富商巨贾们做什麽都是对的。

这些富商巨贾们,他们不仅要朘剥工匠们创造的价值,还要剥夺他们的善,自己作为那个大善人,对劳动者们进行诋毁和指责。

这场公议会到这里,朱翊钧已经知道,要失败了。

不是胡峻德主持得有问题,而是会场节奏已经被彻底带偏了,从商议三事,变成了对朝廷偏袒的批评和指责,到这一步,胡峻德就是再厉害,也掰不回来了。

朱翊钧玩味的看着前堂的势要豪右慷慨激昂,似乎占了天大的理去。

已经快到中元节了,天气已经凉爽了起来,等到散场的时候,胡峻德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因为后堂坐着皇帝。

这场失败,不仅仅是代表着这次公议的失败,还代表着他在陛下心中打上了一个无能的标签。

「臣愧对陛下圣眷。」胡峻德散了众人,来到了后堂就想请罪,因为最后达成的结果是:已见人情汹汹,诸绅议未决,多请退而具议单以上。

定议时需乡绅丶商贾丶势豪们签押的公议单,显然人情汹汹,说到后面,商贾们乾脆把自己的想法写在了公议单上,不再多言。

朱翊钧依旧满脸笑容,非常温和的说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准备十分充分,说不定他们的笔正们,给他们出谋划策,连你要说什麽,匠人要说什麽都有猜测,语气丶动作丶腔调丶表情都演练了无数遍。」

「这不是你的错。」

朱翊钧可不觉得这是胡峻德的问题,第一次要直接成功,那才是天佑大明。

他做皇帝都二十一年了,大明新政,从来没有一件事是顺风顺水,没有一点挫折就直接成功的,都是在实践中对政策不断修修补补。

侯于赵搞得公议会比较简单,说是公议,更像是山阴县搞约谈,知县说,乡贤缙绅们听。

松江府的富商巨贾们手中掌控的社会资源,远超山阴县的乡绅,他们自然有更多的手段,应对朝廷的询问。

这不代表着只有得到乡绅赞同,官员宣布的定议丶朝廷的政令,才具有实际意义。

大明始终是官本位制度,公议会只是提供一个意见渠道,至于采纳不采纳,并没有更加强制性的规定,因为和匠人大会完全不同的是,公议会没有表决机制。

胡峻德在这些富商巨贾面前丢了这麽大个面子,就是胡峻德宽宏大量,不做计较,该做的事儿,师爷都会帮他做得周全。

而且整个衙门,都会默许并且配合,因为这涉及到了松江府衙门的威严,也就是松江府衙所有官人的整体利益。

如果这些动作太大,让人看到,觉得胡太守太小气了,胡峻德下次不给他们开知单丶揭帖,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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