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丶丧假(1 / 2)
修同一门科目的每位学生,都察觉了博登的反常。
他整整迟了半节课。
抱着课本,走起路来有些勉强,脸色太白丶太憔悴,最后跌坐在座位上。
邻座的同学靠过来低问:中原同学,生病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但博登只是垂着头,薄薄的胸膛起伏。
没事的。他轻轻回答。
翻开教授正在讲述的文本,博登迷惘的神情令人难以忍受。
浏海下一对失焦的眼神落在纸面,彷佛期待着阳光或者毁灭的降临。
谁都能轻易查觉他魂不守舍。
那种感觉又来了,博登想。
周遭的声音混融成软煳的浪潮,慢慢将他吞噬。
他坐着,深唿吸,心底发酸。
从窗户透进来的炽热的阳光洒在博登脸上,随着光线而来的是晕眩。
没有人知道他落进漩涡正被淹没。
有些人能适应得很好,关于生命。
但有些人格格不入,从来就不曾习惯过这世界。
被盐酸侵蚀过的背部肌肤隐隐痛起来,
痛得钻博登的心,狠毒地提醒。
他被毁坏过,被熟悉的不熟悉的躯体刺穿,
蹂躏成破碎的一个人,从肉体到灵魂。
那些虐待与污辱从很小的时候就加诸在他身上,
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许多人碾压丶榨取,逼迫博登发狂崩溃,好像揉坏一张纸那样简单。
连他都觉得自己肮脏得如同得了痲疯的妓女。
诚温柔地对待他,接受他。
给了他一个能够回去的地方。将干净的天空,分享出一块。
比起儿童收容所,比起养父母冰冷的宅邸,这小小的邻近大学的学生公寓,更像一个家。
博登总希望能报答对自己好的人,却可怕的发觉自己不知所措。
昨夜诚失去了父亲,并为父亲的死殷殷哭泣。
博登那时静静望着他的朋友,静静地。
诚虽然老是对酗酒的父亲颇有微词,但的确是爱着父亲的吧。
该怎么安慰诚呢?
博登几乎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答案。
对亲生父母的记忆几乎是零,而养父母带给他的,尽是恐怖的巨大的梦魇。
也许他曾经萌生过孩子对母亲的恋慕,但那样纯洁的感情,
轻易地就被养母扭曲的欲望给破坏掉了。
他也景仰过在商场叱咤风云的养父,经济风暴却使对方的温情,泡沫般消失。
大人在外头受到可怕的挫折与愤怒,
无血缘的养子便沦为排解情绪的施虐桶。
那些不断膨胀的疯狂无止尽地被填塞进幼小的身体。
博登祇能战战兢兢地提着书包到学校,立领制服底下的身体伤痕累累。
他不敢跟任何人说话,尤其不敢上体育课或者游泳课,运动会也缺席。
生怕那些人的目光会看穿他的秘密。回家的路上也瑟瑟发抖。
不知道什么时候养父会靠近,神色阴狠,
拽人犯一样提着博登的头发,将他拉到书房。
无数的拳脚会落在孩子背嵴,直到博登哀哭讨饶。
「你这该死的丶无用的丶淫荡的丶愚蠢的丶被父母抛弃的小畜生!!!」
锋利狠毒的言语,将博登恐惧睁大的双眼深深地钉牢在苍白的脸上。
整夜不停歇的肉体虐待与精神折磨,塑造出一个对人际关系绝望的男孩。
当其他孩子还在将世界当作一个新奇的大游乐场的年纪,
博登已经认为活着就是受处刑。
他是囚徒,是俘虏,必须偿还他的罪。
而人与人的相处,到头来就是充满了控制与被控制,利益交换,暴力与肉欲。
博登透过歪曲裂痕的镜头来注视周遭的人事,
然后被显现的景象,再一次刺伤。
不得不学习抽离自己,流浪到一本又一本的诗集。
他的朋友就是这些凌乱的文本。
他孤独地站立在那些文字里舔自己的伤痕。
从博登有记忆起,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正确的跟朋友相处。
所以在诚眼睛流着泪,无言地为父丧哽咽的时候。
博登慌了。
他伸出细长的双臂,让诚将头靠在自己瘦削的怀里...
头一次,博登生出了强烈的丶希望能分担对方苦痛的心情。
该怎么做才能减轻朋友的悲伤?
博登烦恼得嵴髓发冷。
诚无疑是喜欢女人的,博登知道诚经常联谊,女人缘也不错。
但自己所懂得的安慰人的最可怜的方法...祇有将肉身彻底交付出去,
疯狂地镶嵌在一起,在脑袋空白的一瞬间遗忘所有事情而已。
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诚紧抓着博登,好像抓着一把火种,藉以取暖的丶燃烧无助与悲伤的火种。
诚环着博登,那力道彷佛要把彼此捆绑在一起,落进深渊里。
最后两人滚烫的唇靠近了胶着在一起。
那一瞬间,博登觉得自己太污秽了,
他分明是瘟神,是一团淤浊的沼泽,
竟然梦想着能够温暖别人。
利用如此低劣的方法,将诚与自己枷锁在一起。
想起第一次遇见诚的景况。
当时博登躺在医院里,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刚被外国客人轮番施暴丶凌虐了整夜,强迫拍摄了受辱过程,还勒昏过去。
饭店人员发现后,才叫救护车将奄奄一息的博登送进医院,捡回一条小命。
窗户敞开着,户外的花香飘进病房,诚就在邻床。
棕发丶爽朗的家伙。
来探视的朋友很多,博登非常羡慕。几乎要嫉妒了。
那样光彩丶精神丶充满温暖的生命。
当时博登一点也受不了清醒的感觉,
几乎有了死的念头,他捏着中原中也的诗集,
想等夜深人静再读。抱着将死之人的心情,品尝那些诗句;等力气恢复些,
他希望能鼓足勇气完结自己难堪,仓促,苦苦撑持,却不值留恋的生命。
博登预备从医院楼顶跳下去。
他几乎能想像那样的画面。
摔在水泥地上,口鼻溅血,四肢扭曲破碎,流尽鲜血,最后冰冷的身体。
一个从小被父母遗弃又逃离了养父母家的孩子。
没有人会帮他收尸。
甚至也没有人会为他流下眼泪。
这个念头让博登浑身发抖....
「喂!隔壁的。」
诚的叫声打断了博登的狂想:「我是诚。石川诚。你叫什么名字?」
「博登。中原博登。」博登轻声回答。
「交个朋友吧!博登!」
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并与博登交换了手机号码。
这是博登第一次,真的是头一次交到朋友。
石川诚。
博登在心里珍惜地念了一遍。
他立刻就联想起出生岩手县的天才。
擅长短歌的诗人,石川啄木。
博登很喜欢啄木的短歌。
「出院通知一声,带你去外头透透气。老看那些书,会闷坏的。」诚说道。
博登又笑了,苍凉地。
仅举起插满点滴管线的手,当作道别。
眼前出现了岔路,一条是立即终结的断崖,一条是全新的未知的道路;
博登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这位忽然冒出的陌生人,新结交的朋友。
第一个主动靠近,笑着说想交朋友,愿意带他透气的诚。
灵魂苦得太久,一点点温情,真的只要一点点...
就能就令他心碎又沉醉。
后来的日子,渗入了一些酸苦与狂喜,
像是失色的生命又重新将颜料倾倒,
将博登的世界染得绚烂不已。
博登以为他与诚的友谊将会坚定的持续下去。
然而经过了这一晚,分担悲伤与肉体的一晚,之后该怎么面对彼此?
疏离,是没有办法忍受的,我受不了...
许多念头在博登脑海中闪过。
什么样的对待都可以接受。
唯独被遗弃...
清晰地想起诚压在他背上,两个男人身躯贴紧的模样。
房间里一阵沉默,夜晚变得窒息。
博登跪伏着,诚扣着他瘦削的腰身,
起初动作很小心,之后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蛮横。
博登咬紧牙关,尽可能配合诚的动作,任由他支配,
直到大腿内侧的肌肉因为紧张而感到抽痛。
他们像初夜的配偶,羞赧又激烈地交缠在一起。
博登捏紧手中的笔,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他怀着愧疚,仍是觉得自己脏,
仍是觉得染污了诚为他建立起的友谊。
等待下课的时间变得煎熬...
他收拾着讲义与笔记,回过头便吃了一惊。
诚站在走廊等他,裹着服丧用的严肃黑着,手里勾着摩托车钥匙。
衬衫贴覆着习惯运动的肌肉线条,显得诚的身影格外挺拔修长。
浏海往后抓顺了,露出额头,以及率直而清澈的褐眼睛。
从文学院大楼出来的女孩们,经过时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你怎么...」博登愣愣地望着引人注目的诚。
「请了丧假。」
他温和地望着博登:「能陪陪我吗?拜托了。」
诚停顿了一下,看博登没有反对的意思,
便抢着拿博登手中的书,拉着他就走。
一路像是做梦一般,博登坐在机车后座,
冬日的风穿透领口,肌肤沁凉。
离开东京的山路很美,
深深浅浅的绿色绵延到天顶,艳阳泻落下来,一地光碎。
从远方看着苍灰壅挤的都市很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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