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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六丶东寻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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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刚迁入的公寓很小,夏热冬冷,

白天总是西晒,什么摆设都没有。

电风扇,暖炉,没罩被单的弹簧床与手提电脑,

课本散乱,连绵被也只有一条。

液晶电视虽然很大,但前两台频道收讯很差。

扭开水龙头装了一杯水,递给博登,诚感到有些抱歉。

「这地方还没有整理,得委屈一下。」

一边说话,挨揍的鼻子又开始冒血,诚只得赶紧捂住。

博登垂着头,慢慢饮那杯水。

杯子空了很久,才轻轻开口:「让你费心了……」

尾音细不可闻地消失在空气里。

望着博登低垂的黑发,以及睫毛底下水粼的眼睛。

诚彷佛又回到了病房那时候。

隔壁睡着的,是多么安静的一个人啊。他止不住好奇。

如果没有听见博登读诗,

自己绝对没有办法察觉对方灵魂内部,

隐藏在纤细喉颈之中的嗓音,

竟然拥有暴风般憾人的情感。

咀嚼字句而切割脏腑,自虐般完全沈溺的读法。

话语从博登的唇齿窜出,便要钻人的肉,嗫人的骨。

诚浑身寒毛直竖,完完全全被震摄了。

直到现在他仍觉得自己被那层忧伤的薄膜包裹。

博登身上的忧伤。

被染污似的忧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你不需要觉得歉疚。」

诚顺了顺棕发,脱去血迹斑斑的羽绒外套:「是我自己多事。」

宽阔结实的胸腹上满布青紫,

脸没有衣物包裹,状况凄惨,

他被戒指擦击过的地方,皮肉外翻。

诚原本一张端正的脸,被揍得狼狈不堪。

博登抬起眼睛,软弱地望着诚,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正在发抖。

「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了。」他说。

「你可以待在这里。」

诚说着,打开急救箱,拿出酒精丶棉球丶镊子丶绷带。

「我需要帮手消毒丶包扎,」诚笑着开口:「念诗转移注意力更好。」

博登不禁笑了,接过酒精开始为诚消毒。

酒精抹过伤口冒出了细密的泡泡。

「痛痛痛痛痛……」

诚抽气哀号:「快让我转移注意力……!啊……浑帐!真要命……」

博登思索了一下,低声吟诵:「人们歌咏着光辉短暂的昔日。」

「因为在人们的回忆中,

昔日狡猾地,

只挑选了美好的时刻与地点。」

诚着迷地望着博登开阖的唇瓣。

洁白发亮的齿列。

博登有小小的虎牙。

他自己一定没有发现吧。

「我不高唱,

短促光彩的昔日——

宁愿昔日歌颂我的今日。」

「宁愿昔日歌颂我的今日。」诚复述。

「嗯。伊东静雄的作品。」博登在诚的胸腹间缠上一卷一卷的绷带。

「好像要准备切腹一样。」

诚低头望着专心包扎的博登:「谢谢你啊,介错先生。」

「谁说要当你的介错人?我可不想帮你砍头。」一时忍不住唇角的笑意,博登想也没想地回答:「我力气没有锻炼,准头又差劲,绝对没有办法一刀让你登天。」

「啧啧,雇用非专业人士的风险。」

「是啊。」

与诚闲聊总是特别轻松,不可思议地,博登露出了比以往都多的笑容。

就像普通室友一样,随意谈天,彼此调侃,商量待会要去哪里用餐……

博登在诚的脸上贴了OK绷,包扎宣告完结。

「诚...我会分担房租的。」博登轻声回答。

「那不急。」诚摆了摆手:「既然过来了,就安心待着吧。」

「我可以介绍你到车站附近熟识的店家,小田急百货的甜点店工作。至于阿彻那家伙,别再跟他有所牵扯。在他身边只会受到影响而不幸。他是那种身处地狱,仍蛮不在乎地背叛,拖旁人下水丶甚至伤害对方的人。」

诚咬牙切齿地瞪着窗外。陷入旧日的记忆里。

博登想反驳金泽并没有那么坏。

但眼见诚鼻青眼肿的惨状,他又硬生生将话语缩入喉咙。

最后只问得出一句话。

「该如何报答……」博登问。

「如果你能偶尔帮忙整理房间,弄个早餐,那就太好了。」

诚耸耸肩,毫不在乎地拍了拍博登背嵴:「和式早餐。谢谢。」

接近傍晚,外头仍飘着小雪。

徒步至新宿西口的HALC,里头除了简餐丶咖啡厅丶家电,还有食材可以购买。两人在外头用完餐,便添购公寓需要的物品。其实诚除了上课还兼职家教,真正在家的时间不多,能和博登一起用餐就只有平日清晨,以及假日而已。

诚是外食族,他不会做饭,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诚望着认真挑选味噌丶纳豆丶鸡蛋丶小包装五谷米的博登,心里有些暖暖的。

他很久没有吃家常菜了。

从有记忆开始,诚没见过母亲为家里煮过任何一餐。

不像婚后辞职专心照顾小孩的邻居太太,总是认真帮全家准备丰盛的早点。母亲每到结稿日,家中电话就响个不停,那时她特别暴躁,经常把:「够了没有?不要烦我,离远一点好不好!」挂在嘴边。这个家中谁也不敢惹她。

母亲签下离婚协议书离家出走后,更别指望憔悴的教师父亲煮饭了。

父亲总是下班后到居酒屋喝个烂醉,咒骂着班上那些国中小鬼。

诚的高中三年,是自顾自地,成熟长大的。

整整三年。父子关系降到冰点。

他总是那个穿着高中制服,

去居酒屋道歉并把父亲扛回来的孩子。

除了煮解酒汤,洗净沾满臭酸呕吐物的西装,

还要把烂醉的老爸丢上床。

说不恨是骗人的,他高一拼命念书,

拿回漂亮的成绩单,却换来「没有满分,如何上东大医学部!」的怒骂与拳头。

诚忍不住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嚎叫声,

冲上去跟父亲狠狠干了一架。

他半夜冲出去,到投币式贩卖机,

用父亲的证件刷检验年龄的装置,

顺利地购入几包浓烟,接着他取出打火机,

一面吸菸,一面把课本烧了。

凝视着纸本发出火光卷曲丶焦黑,

他感到既美丽又悲哀。

而且前所未有的孤单。

内心的缝隙因为压迫,渐渐流出污血。

净化一切的火焰并没有办法拯救他的灵魂,

没办法将家庭重新拼凑成完整的图样。

但是可以烧掉愤怒。烧掉悲伤。

他觉得心里似乎好过了一些。

「石川同学!」

诚转过头,看见同样住在附近,出来买菸的历史老师。

娃娃脸,特别受学生爱戴,

脾气温和的文科男教师并没有责备抽菸的诚。

反而买了一手啤酒,

和学生坐在附近公园的荡秋千上聊天,

并介绍他阅读。

对学校书籍没兴趣的话,

多涉猎经过挑选的经典,有益无害。老师这么说。

「浅浅看过也好,能够释放一些压力。」

老师提到Peter Handke,提到孩提之歌,

提到诗人生命经验,藉由文字展现,

并触碰读者灵魂的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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