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七丶断指(2 / 2)
舌头在咸腻的肉缝与鬃毛上膜拜,彷佛寻找水源--
在难以成眠交缠碾压的黑夜里,寻找一条自由的道路。
他因此感到脆弱,感到自己正在陷落,
陷落成一团软糊黏腻的秽物。
太过幼小时被吞噬没顶丶令人迷惑的身体结合,
是真正家人对家人的爱吗?
仅仅是听到「家族」这个字,他就感到悲哀。
联谊隔天,宿醉,博登坐在窗边,
睁着一双玻璃般的黑眼睛。
早餐已经做好,摆放在小餐桌上。
晨曦暖暖晒落一地。阳光贴着肌肤的感觉。
那是套房中他最喜欢的地方。
诚用家教薪水买了款式轻薄的手提电脑送给博登。
博登有时会打开,搜寻父亲的名。
预料会出现凶杀案丶及在逃嫌犯的消息……
然而却什麽都没有。
难道自己并没有被通缉,
没有犯下任何暴行?
难道一个人竟能如此轻易地消失在世界上,
且无人关心?
青山老家的什麽地方出了问题--
肯定是的。
或者出了问题的是自己。
不再巅簸流浪却仍感到严重不安定的自己。
手机偶尔会接到无声电话,三五天一通。
是金泽打来的吧。博登想。
过去收帐结束,金泽总是拨手机给博登,
确认博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仍旧活着,存在着,并没有丢失。
「不用担心,我好好的活着呢。」
博登有时候会对无声的另一头说话:「找到一份新的工作,是卖你喜欢吃的甜点噢。在小田急百货。」
等到博登说出:「那麽,晚安了。」
无声电话才会挂断。
或许金泽比自己想像中还寂寞。
刺满诡丽花纹的精瘦背脊,线条紧绷的臂肌。
无数饰环穿过唇,舌,眉骨,耳廓……
金泽镇日沉浸在锻炼丶改造丶伤害丶破坏躯体的行为中。
即使认识那麽多歌舞伎町漂亮的酒店小姐,
又有收帐的同事在身边--
能放松的地方,能够信任的人,一个也没有。
三月下旬,新宿御苑的一千多株繁樱最近开了。
周六刚好有个空档,诚带博登出门透气。
仰着细长的颈,博登伫立花荫。
傍晚花景特别凄艳。
延伸出去如雾如雪的花蕾,美得彷佛魂魄栖居。
「无地名的原野
在远离地上灯火之处
我们成为夜之树」
博登低声呢喃。
两人并肩坐在石椅上,
博登黑发与肩头落满花瓣,却毫无所觉。
专注地翻阅薄薄的文本,博登读诗给诚听:
「若能在我背上
装上像褐色蝉翅般的东西就好了
在不得不装傻的时候
可以代替言语
使它振动就行的东西」
静坐赏花的诚,目光随着诗篇遥远了。
风一吹,花瓣就像落雪一样逐片飘落。
他想起选择跳崖的历史教师,
伫立学校花荫之下,褪色丶苍灰的俊秀脸庞。
人死後,就剩一小堆灰烬而已。
看过那样的灰烬,
很多事情,都不会再去犹豫丶苦恼了。
丧礼在福井县举行,
受到与校长夫人的不伦事件影响,
学校出席的人很少。
和脾气温和的历史老师交情最好,
教学严厉,穿着老式西装,
戴着细框眼镜的学务主任,坚持要瞻仰死者遗容。
微微驼着背,主任站在棺前。
望着年轻後辈摔下海崖,泡过海水後惨不忍睹的脸庞。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非所奈何……
感叹地说完这句话,主任便潸潸流下老泪。
一旁的几个学生也跟着哭了。
诚没有流泪。
他只是胸膛发冷,深深忧伤着。
捏紧北村透谷的印本,
老师给他的《我牢狱》及《三日幻境》。
现实的压迫太重,
老师没能逃匿到诗句里面,
而是真正地从生命中流亡了。
推进火炉,成为一小堆灰烬。
变得那麽轻……
--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了。
走投无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的博登,也有许多需要逃离的东西吧。
沉浸在宛如麻药的诗句里,
为了避免自身崩坏,沈浸得那麽深。
能沉醉其中是幸运的。
倘若哪一天,没有办法继续沈浸,不得不清醒呢?
会被欺身而来的恐怖,逼迫得退无可退吧。
想到这里,目睹过历史教师末路的诚,
不由得毛骨悚然。深吸一口气,
仰头喝光手中的罐装拿铁。
诚离开长椅去丢垃圾。
回到长椅前,
诚低头注视博登顾着读诗,
静谧丶苍白的脸庞。
连博登察觉了视线而抬头,
诚都没有移开目光。
「怎麽了?」博登脸皮薄,两颊与耳朵渐渐热红了。
「没什麽。」
诚将花瓣从博登瘦削的肩头轻轻取下:「那些花,特别亲近你啊。」
然後他弯腰,吻了博登。
春日的雾在广袤的草坪降落,林色蓊郁。
明天会不会放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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