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第五章(1 / 2)
姨婆开始忘事的时候,正是毕鵮最不敢想起沈毅的时候。
毕鵮来不及思考和沈毅之间究竟算怎麽一回事。烟火之夜被藏进心底,隐隐发亮。那种感觉像是咽下了一颗星星,在肋骨中闪烁,提醒他某些事情已经改变。毕鵮回避去想,刻意避开被沈毅摸索的记忆,因为眼前有更重要的烦恼。
姨婆开始遗失生活的小细节。
「小铅笔,今早想喝牛奶还是豆浆?」
「牛奶。」
隔几分钟,姨婆再问一次。
毕鵮没往心里去,认为姨婆太累,一时忘记也难免。後来姨婆出门买菜,走错方向,提着菜篮去了邮局,绕一大圈回到家,才发现篮子空空的,她什麽也没买,而家里还有菜。
姨婆苦笑着说:「唉唷!人真的要服老。」
家里水龙头跟电灯,姨婆好几次忘记关。炒菜时漏放盐巴,卤肉时没放酱油。有时姨婆站在厨房,拿着锅铲,表情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站在那里。
毕鵮学会出门前要检查开关丶瓦斯丶窗户丶水龙头。回家巡一次,睡前巡一次。他成为这个家的守护者,成为屋顶,他不知道自己能守住多久。
毕鵮放学时,门没上锁。这是一个严重的警讯。姨婆从来不会忘记锁门,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毕鵮推开门,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电锅的饭不知道放了多久?表面已经乾硬了。客厅电视开着,播放无聊的新闻节目。
姨婆不在。
「姨婆?」毕鵮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紧张起来。跑进姨婆房间,被子整齐叠着,出门常穿的外套跟小布包不见了。毕鵮走遍附近巷弄,一边走一边找,东张西望,嗓子都喊哑了。杂货店阿姨见高中小帅哥运动服还没换,就在街上可怜兮兮地到处喊姨婆,便走出来告诉他:「你们家老太太往另一头走远了,提着小包,不知道要去哪里。」
毕鵮朝那个方向跑。落日的方向。
夕阳热烘烘地晒在眼皮上,汗水将运动服浸透了,他感觉自己的肺与膝盖快要炸裂,但他顾不了那麽多。毕鵮脑海里浮出各种可怕的画面。
姨婆迷路了丶姨婆跌倒了丶姨婆出车祸。
他经历过好几次生命中的重大遗失,他的舍不得还没来得及看开,他没办法接受姨婆终将离开。
最後毕鵮在公车站找到她。
结束的时刻尚未到来,他找回了她。
啊他无比感激上苍。
姨婆坐在长椅上等车,怀里抱着布包,眼神直视前方,嘴里嘟囔:「得上山找小妹。」毕鵮弯腰扶着膝盖,汗水一粒一粒从睫毛和鼻尖落到柏油路上,喘得说不出话。
姨婆伸手摸他的头,柔柔问:「小铅笔,你怎麽在这里?爸爸有回来吗?」
毕鵮的哀伤就这样涌出来,混在汗里。
他用运动服下摆抹脸,在姨婆面前站定,反握住老人家的手。那双手偏凉,皮肤松弛,上面有几块老人斑。曾经稳定牵他过马路的手,如今在他掌心里显得那麽小,那麽脆弱。
「姨婆,爸爸还没回来。妈妈也没有。」
毕鵮问:「妳带铅笔回家好不好?」
姨婆困惑地看着他:「可是我要去找小妹。她爬山以後都没有回来,一个人会害怕。」
「明天再去,好不好?天色晚了,山上危险。」
「那……那好吧。」姨婆点点头:「先送小铅笔回家。」
毕鵮扶着她站起来,慢慢走回家,回家时,落日的光渐渐消失了。
那段路其实不远,毕鵮却感觉自己找姨婆找了很久。
之後的日子,姨婆原本就不大的世界,开始缩得更小。
她忘了电视怎麽打开,忘了洗好衣服要晒;拿着电视遥控器对着冷气按,困惑为什麽没有反应?更多时候,她静静地摸那支发簪,嘴里仍在念小妹,惦念一个上山後再也不曾下山的人。
毕鵮试过带姨婆就医。
候诊室很冷,冷气开得太强,寒意一阵一阵从毛孔里透进来,毕鵮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盖在姨婆肩膀。姨婆坐在毕鵮身边,态度乖顺,坐姿端正。医生很有耐心,然而说出来的话,打破毕鵮所有希望。
「衰老不可逆转。」医生注视眼前一老一小,语气中多了几分同情:「她的时间轴渐渐瓦解,过去与现在混成一团。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
「有办法治疗吗?」毕鵮捏着卫教单。
「仅能减缓。」医生摇头:「无法阻止。所有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年轻型失智症是在65岁以前发病,相较老年型失智症病程发展更快。」
回家路上,姨婆挽住毕鵮的手。
「铅笔啊......姨婆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毕鵮摇头,他嘴唇微微张开,什麽话都没说出来。他其实好怕,怕一觉醒来这个家只剩他自己。怕再没有人在门口等他放学。怕陪伴了他这麽多年的人,就这样一点一点从生活中消失。
「没有。」
毕鵮露出一个连自己都能欺骗的微笑:「姨婆永远不会给我添麻烦。」
他开始用手机录下姨婆的一切。姨婆晾衣服朝屋内笑的样子丶煮菜时哼的小曲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侧影。每一幕看起来都那麽珍贵。毕鵮睡前会整理那些小小的片段,有时不小心睡着。梦里姨婆还是那个背很直的老人,用鸟爪般的手拍拍他的背,说:「小铅笔,东西别修太晚。」
某日午後,姨婆想起来某件事,说:「铅笔,我小妹特别想见见你。」毕鵮正在帮时钟换电池,手停住了。「真的吗?」他顺着她的话。
「嗯,她在山上,叫我们上去吃饭。」姨婆说着就去拿外套,动作急促。她的眼睛亮亮的,活力十足,如此真实,如此迫切,让毕鵮差点相信那座山真的存在。
毕鵮拦住她:「姨婆,我今天吃饱了,我们明天准备好再去。」
「那要早点起来,小妹不喜欢我们迟到。」
毕鵮整夜没睡好。
他翻来覆去,最後躺在床上,圆睁血丝的眼睛。
也许那座山真的存在,只不过他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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