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3章 朝中的风向,变得越来越穷兵黩武(2 / 2)
那几个去了松江府的御史,非要让大明学子们遭军营行伍的罪,是看到了危机。
「所言有理。」朱翊钧点头,在万历维新中长大的学子,终于踏入了官场,给官场带来了更多的变化。
再过一二十年,朱翊钧就是想回头,想开倒车,也没有回头路可言了,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全都是维新派,全都在维新的浩浩大潮中长大的人,他们对维新的看法,就是本该如此。
朱翊钧要做好皇帝,保证自己存活和健康,彻底熬死老家伙们,维新派就会获胜。
「这个时候,梁梦龙到哪里了?」朱翊钧询问了下平播之战的进展,梁梦龙到了成都,大明朝廷的圣旨,才差不多能抵达云贵川黔等地,加上准备时间,恐怕这一仗,年底才能打起来。
「算算时间,梁部堂应该要到西安府了。」冯保倒不是胡说,梁梦龙走驰道到西安府,再从西安府出发去成都,算算日子,差不多已经到西安了。
朱翊钧很重视平播之战,他也怕平播之战,打成了大小金川之战,打个世袭土司,搞得元气大伤,那就不是皇帝的本意了。
这平定播州之战,打的时间越久,这些西南土司,就越没有恭敬之心。
「嗯。」朱翊钧点了点头,盥洗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吾日三省吾身,朱翊钧将今天所有的事儿再次思索了一番,才躺在了床上,沉沉睡去。
大明皇帝左等右等,等了有十多天,始终没能等到有人到皇极门伏阙,贱儒们又一次让皇帝陛下失望了。
大儒们有能力丶有决心丶有勇气,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要带领儒学变革。
而贱儒们,连到皇极门伏阙的勇气都没有,这让大明皇帝极其失望,这又少看了一场乐子。
别说伏阙,甚至连弹劾这几个翰林学士的奏疏,都没有一本,因为这几个翰林学士,本身就是老学究,他们本身就是大儒。
「兵科给事中张应登,上奏言安南不事恭顺,数番胡搅蛮缠,恳请天兵南下,以伐不臣。」张居正面色十分复杂,拿着一本奏疏,念给了诸多廷臣们听。
「那安南莫氏世受皇恩,不思恭顺,反而对大明政令阳奉阴违,今再遣使,妄议朝政,实乃是罪大恶极,吊民伐罪,该在今日!」吏部右侍郎王国汲厉声说道。
此言一出,廷臣们议论纷纷,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
大明商人到安南买了太多的粮食,安南人那麽多,粮食不够吃怎麽办?
好办,把多出来的人变成夷奴,就解决问题了。
大明商贾船从广州府带着大量货物,到安南岘港卸货后,装上从船舱里长出来的夷奴,运送到南洋的种植园,而后将种植园产出的原料,运回大明,携带更多的货物抵达岘港,交换到足够的粮食,回到大明。
这个贸易循环,一年能跑两到三趟,一艘三桅夹板舰,一次就是五六万两银子的纯利,这生意自然是极为红火。
今年五月,安南莫氏再遣使者到京师,六月安南使者呈奏,希望获得陛下的宽宥,取消舶来粮丶夷奴贸易的合法性。
这兵科给事中直接参了安南一本,要求朝廷天兵严惩。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看着廷臣们的议论,认同张应登天兵南下惩戒的居多,只有少数一些顽固守旧派,比如张居正丶张学颜丶戚继光不太认同现在出兵。
朝中的风向,变得越来越…穷兵黩武了。
这是必然,因为大明军容耀天威,大明发动战争获胜的可能性很大,获得军事胜利可以掠夺财富,再获得政治胜利,可以开疆拓土。
哪怕是没打赢,大明也不会输,这才是大明朝廷如此好战的根本原因。
葡萄牙国王安东尼奥一改往日颓废,带领左右护教军亲征,战胜了西班牙的入侵者,但葡萄牙国力孱弱,安东尼奥只能大张旗鼓的去西班牙祈求和平,没打赢也不输,所以变得越发的穷兵黩武。
「之前,朝中一片兴文匽武的风力舆论,这刚刚摆脱忘战必危的困局,立刻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走到了穷兵黩武的死胡同,你们都在说些什麽?」张居正的面色铁青,稍微提高了些音量,压住了所有议论声。
张居正一发脾气,廷臣们一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言语,只是彼此眼神里,颇有些不服气。
这文华殿是神器所在,不是你张居正的一言堂,廷议不就是吵架?吵不过就拿权势来压人,那还廷议什麽,你张居正一个人说了算得了。
「元辅,历史从来不审判侵略者,更不会审判胜利者。」高启愚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突兀,作为礼部尚书,高启愚说这麽一句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廷臣们开始交流眼神,这个张门叛徒,做了礼部尚书后,开始给张居正添堵了!
张居正闻言,看向了高启愚,面色越发的难看起来,他明确反对穷兵黩武,因为漫长的历史,早就告诉了所有人,穷兵黩武的下场。
但高启愚讲的又是对的,历史不审判胜利者,也不审判侵略者。
古今中外,在已知的历史中,大量实施侵略的国家,根本没有得到任何的惩罚!
相反,这些侵略者们,吃下去的巨量好处,也从来没有吐出来过,甚至连道歉都不肯。
大明如此广袤的领土,从来不是靠什么正义和道德得到的,靠的是武力,收拾旧山河。
永乐年间,两征安南,抛开正义和道德,这些会随着时间改变的善恶是非观念,大明从安南得到的东西,从来没吐出去过。
西班牙殖民者闯入了印加古国,杀死了他们的国王,烧毁了他们的住宅,血腥屠戮了一切丁口,用天花作为武器攻城略地,他们以刮地三尺的方式,竭尽所能的榨乾了夷人最后一丝骨血,土地上最后一点财富。
西班牙也没有被审判,是费利佩在发疯,非要远征英格兰。
「元辅,穷兵黩武的确不对,那这样好了,那就伪善些好了,爷爷侵略,父亲亲善,儿子致歉,如此循环往复,不就好了?或者乾脆儿子都不致歉,不承认自己错,便不是错。」高启愚的声音不大,语调十分平稳,但话却十分的残忍。
强则强,弱者亡,大争之世,道德崇高,是给大明人讲的,不是给蛮夷讲的。
「少宗伯,注意你的言辞。」朱翊钧拿起了手中的铜锤,敲了下黄铜小锺,提醒高启愚说话,不要这麽直接,尤其是对先生,保持足够的尊重。
这铜锤和铜钟就放在御案前,是嘉靖皇帝留下的宝物,如果吵得太凶,道爷就会敲下,当然有的时候,着急了,也会不停地敲。
朱翊钧以前很少敲这东西,今天敲了下,感觉声音颇为清脆。
「臣惶恐。」高启愚赶忙说道,他知道,自己说的过分了,但道理他讲明白了。
大明是个帝国,拥有庞大的军费开支,自从开辟至今,几乎每一年都处于战争状态丶有着庞大而且强力丶管的很宽的官僚体制丶赋税低丶财政收入少丶有限的财税大部分都投入了战争丶并且通过禁海实现贸易保护的帝国。
帝国就该干点帝国的事,整天精算失地,再精算下去,把顺天府也精算掉好了!
当大明财政不再是军事的约束之后,穷兵黩武,就成了必然。
「免礼。」朱翊钧只是提醒高启愚注意言辞,并不是反对高启愚的论点。
大明军每年要花1470万银的军费,维持庞大的京营和水师,京营和水师,总要做点什麽,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和价值。
高启愚看着张居正,不闪不避,面色严肃的说道:「元辅,大明想要的东西,不打是拿不到的,即便是大明坐拥商品优势,生产商品包罗万象,但这些年,我们从海贸上赚的都是血汗钱罢了。」
「也就从潞王就藩金山国,对三个总督府拳打脚踢,威逼利诱,才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们的货物才能进一步的溢价。」
「这溢价里面,包括了战争成本,说白了,就是收保护…」
「叮叮叮!」
朱翊钧连敲了三下铜钟,打断了高启愚的话,却没有进一步训示的意思,这个高启愚,以前说话还文绉绉的,拐弯抹角,现在做了礼部尚书,越来越直言不讳了!
什麽叫收保护费?分明是,共同承担维护贸易安全的必要支出!
换个说法,才容易让人接受,保护费,大明朝廷又不是黑恶势力,说话太难听。
「你说的很对。」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说的这些,以前万宗伯也跟我说过,而且不止一次,我知道,我认同,少宗伯,如果只是看国与国之间的矛盾,穷兵黩武,并非完全错误的路线。」
「可是战争,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外部矛盾,穷兵黩武的危害,更多的是加剧国内矛盾。」
好战必亡,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这是历史反覆证明过的。
自隆庆二年起,已经很少发生在大明本土的战争了,承平日久,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已经开始忘记,也不知道战争的模样。
战争慢慢就变成了辉煌丶荣誉甚至是浪漫的传说,变成了评书里的英雄事迹,变成了话本里,几近于无所不能的伟业,变成了天上的将星下凡,人们渴望成为那个将星下凡的大人物。
战争从来不是慷慨豪迈的冒险,也不是美妙且刺激的经历,至少,大明不应该在欢呼声中,踏上穷兵黩武这条末路。
战争对社会的伤害,是毁灭性的,这一点作为帝国掌舵人之一的张居正,是心知肚明的,他亲眼见到过北虏肆虐倭寇猖狂的万民是何等的痛苦,大明的报复也是极为血腥。
战争的结果是双输。
张居正从来不主张全面战争,而是局部快速战争,万历维新以来,所有的战争,都是局部快速战争,即便是打的最久的朝鲜平倭,也打了三年,就停了下来。
再这麽下去,真的到了穷兵黩武那天,四处出击的大明,会在穷兵黩武中,毁灭自己。
「等到平播之战打完,再说安南之事。」戚继光深吸了口气说道:「西南已经是两线作战,在打东吁,还要打播州土司,再打安南?从戎事去看,这是军事冒险,我不同意现在对安南动武。」
戚继光作为大将军,一锤定音,否决了此刻动武的主张。
「朕以为,两位先生讲的对,安南之事,日后再议。」朱翊钧见文张武戚明确表态,做出了最终的裁定,此事暂且搁置。
「臣等遵旨。」张居正和戚继光领着群臣再拜,遵从了圣意。
张居正坐定后,表情带着有着化不开的忧虑,文张武戚在朝,还能压制这种穷兵黩武的倾向,等到文张武戚不在了,谁来压制这种倾向?
就连申时行看张居正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可能连这个事事周全的弟子,都觉得保守的元辅,有点碍手碍脚了。
坐在龙椅上的陛下,能不能压制这种倾向呢?
张居正觉得可以,但也不是那麽确定,陛下是个好战分子,而且从来不顾及自己的名声,甚至不顾及祖宗成法。
倭国和朝鲜,是十五不征之国,朝鲜是大明的属地,倭国有大明的驻军。
张居正叹了口气,只能继续廷议,死亡对每个人都很公平,死了就是死了,根本管不了身后事。
「今年,泰西的大帆船只有三艘抵达了新港,而且全部来自于葡萄牙,西班牙完全停止了大帆船贸易,甚至这三艘船过麦哲伦海峡,都交了一大笔的贿赂才顺利过关。」大司徒张学颜,拿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凝重。
去年,西班牙还派了使者,但携带的白银数量大幅降低,今年,西班牙直接把大帆船贸易给停了。
沈鲤出班说道:「陛下,臣详细询问了葡王使者,才问明白了缘由,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为了征伐英格兰,把所有的船只抽调,向战场派出,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最终全部撤出了英格兰。」
沈鲤也是个保守派,他不觉得现在动手是个好时机,所以就把大帆船贸易为何停止,讲了出来。
西班牙穷兵黩武,深陷远征泥潭之中,难以自拔。
战争,人们只能决定它何时开始,没人知道它何时,会以什麽样的形式结束。
可能朝堂的决策确实有些保守,甚至有些刻板丶顽固,但不让大明轻易陷入战争的泥潭,或许也是一种道德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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