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夜刑场(2 / 2)
「嗯?」
站在他面前的朴烻,敏锐地捕捉到了李峑的异常。
他看到这个清瘦的奴仆在与他对视後,突然间浑身剧烈一颤,彷佛看到了什麽极度恐怖的东西。那双原本只是浅褐色的眸子,在刚才那一瞬间,竟然闪过了一抹诡异的丶近乎金红的色泽,虽然极淡,却没能逃过朴烻锐利的眼睛。
更让朴烻在意的是,这奴仆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没错,但在那恐惧深处,似乎还夹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彷佛看穿了什麽命运轨迹的丶深沉的悲悯?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奴仆在撞见杀人现场时应有的反应。朴烻杀人无数,见过各种各样的眼神——哀求丶怨恨丶诅咒丶麻木——却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甚至带着一丝「预知」意味的眼神。
他心中的兴味更浓了。原本,按照他一贯的作风,任何目睹他执行「任务」的无关人等,都只有死路一条。但此刻,他改变主意了。
这个奴仆,有点意思。
朴烻缓缓抬起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节处有着因长期习武与执行任务留下的薄茧与细疤,充满力量感。他伸出的,并非握剑的那只手,而是空着的左手,朝着李峑的脸颊缓缓探去。
李峑吓得闭上了眼睛,长而微卷的睫毛因恐惧而不停颤动,像两只即将被风暴摧折的蝶翼。他以为朴烻要动手掐死他。
然而,预想中的窒息感并未到来。
他只感觉到一只带着温热体温丶却因长时间暴露在风雪中而略显冰凉的手指,轻轻地丶甚至堪称「温柔」地,拂开了他黏在脸颊边的一缕湿润的散发。那动作与其说是抚摸,不如说是一种带着审视意味的探查。
指尖粗糙的薄茧擦过他冰冷细腻的皮肤,激起一阵诡异的战栗。
李峑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朴烻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眸。那双眼睛里,先前纯然的杀意与冰冷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丶猎人发现新奇猎物时的专注与探究。他甚至在朴烻的嘴角,看到了一抹极淡丶却足以令人心惊胆战的兴味冷笑。
「看见什麽了?吓成这样。」朴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气息几乎喷在李峑的脸上。
李峑猛地回神,剧烈地摇头,声音因极度恐惧而乾涩嘶哑:「没……没有……小人什麽都没看见……大人饶命……」他瑟缩着身体,试图避开那令人窒息的接触。
「哦?什麽都没看见?」朴烻低笑一声,那笑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冰冷。「那你方才眼中那金红色的光,又是怎麽回事?」
李峑浑身一僵,脸色更是惨白如纸。他……他竟然看到了?阴阳眼的异状,极少在外显露,更遑论是在这种情形下被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察觉。
「小人……小人不知大人所言何意……」他只能矢口否认,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朴烻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彷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最终,他收回了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
「滚吧。」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李峑如蒙大赦。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朴烻……竟然不杀他?
他一时间愣在原地,忘了反应。
「怎麽?」朴烻挑眉,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耐,「等着本官请你喝酒不成?」
李峑这才回过神,连滚爬爬地从假山後跌撞出来,甚至不敢再看那些尸体和朴烻一眼,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噩梦之地。然而,他双腿发软,没跑出两步,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模样狼狈不堪。
身後传来朴烻毫不掩饰的丶带着嘲弄的低笑声。那笑声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李峑的尊严上,让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屈辱,却又无能为力。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因为手脚冰麻和内心的极度恐慌,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朴烻并未再理会他,只是转身,对着暗处做了一个手势。那些如同鬼魅般的黑影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地上的尸体和血迹,动作熟练而迅捷,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风雪依旧,很快便会将这里的一切痕迹彻底掩盖,彷佛什麽都未曾发生。
朴烻最後瞥了一眼那个在雪地中挣扎的丶单薄而狼狈的身影,眼神中的兴味一闪而过。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将长剑归入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随即,他迈开步伐,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从容而迅速地消失在风雪深处,彷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远去,李峑才终於从极度的惊恐中找回一丝力气。他颤抖着,艰难地从冰冷的雪地里支撑起身体。膝盖和手肘处传来阵阵钝痛,但他顾不上这些,脑海中不断回荡着的,是那两幕矛盾而诡异的死兆景象,以及朴烻离去前那抹兴味的冷笑。
朴烻为何不杀他?是因为他太过微不足道,连被灭口都不值得?还是因为……他最後那异常的反应,引起了朴烻的兴趣?无论是哪一种,李峑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因为暂时的生还而变得安全,反而可能更加危险。
他扶着冰冷的假山石壁,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针刺般的疼痛。身体依旧因为後怕而微微颤抖,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中,残留着未散的惊惧,以及更深沉的丶对未来的茫然与不安。
阴阳眼所预见的未来,从未出错。那麽,他和朴烻,这两个本应毫无交集的命运,为何会以如此矛盾的方式纠缠在一起?一个被赐死,一个病逝,却在同一时刻?这背後,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融化後的雪水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是冰冷的泪水。他拢了拢根本无法抵御寒气的单薄衣衫,环顾四周。那些尸体和血迹已经被处理得乾乾净净,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他自己心中无法磨灭的恐怖记忆,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李峑捡起掉落在雪地里的扫帚,将其当作支撑,一步一步,踉跄着朝着与朴烻消失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异常孤单而渺小,彷佛随时都会被这片无情的白色吞噬。
然而,那双原本只馀惊惧的浅褐色眼眸深处,却在无人得见之时,悄然燃起一丝极微弱的丶属於巫觋後裔的坚韧与探究之火。朴烻的死兆,自己的死兆,还有那瞬间对视时,从对方眼中感受到的丶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复杂气息……这一切,如同一团巨大的迷雾,将他笼罩。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在这深宫的底层,如同尘埃般无声无息地诞生丶劳作丶直至消亡。但今夜,他撞见了不该看见的秘密,窥见了命运的一角。那个名叫朴烻的男人,如同一把锋利的钥匙,强行撬开了他通往既定命运的丶紧闭的大门。
前方是未知的荆棘与深渊,但他已经无法回头。
手腕内侧,一个极淡的丶彷佛火焰与梅枝交缠的烙印图案,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微微闪过一丝暖意,随即隐没於苍白的皮肤之下,彷佛从未出现过。
李峑并未留意到这细微的变化,他只是紧握着扫帚,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沉重的积雪,一步步没入宫墙深处更浓重的阴影之中。
风雪依旧呼啸,掩盖了足迹,也掩盖了刚刚萌芽的丶纠缠不清的命运序章。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