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陈师鞠旅,民胞物与(2 / 2)
越级呈文的对错不重要,大不了灰溜溜回乡就是,但如今闹出群体性事件,对错就很重要了一一对了还能争取一线生机,错了自然就万劫不复。
帅嘉谟咬牙等着自己的死刑。
然而,许久过去,也未等来皇帝降罪的声音。
反而只听到皇帝岔开了的话题。
「还有当初休宁知县傅灿申奏为本县,及歙县,增税之事。」
「帅嘉谟,你既然翻阅了本县泰半税籍,那歙县如今拢共有多少税项,你尽知否?」
帅嘉谟疑惑抬起头。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麽没有降罪,更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傅灿那个生孩子没屁眼的,他自然知道。
徽州府的杂税,他更是了然于心。
他此刻心如死灰,只语气僵硬地回道:「草民知道,本县嘉靖年间才汰撤过部分杂税,如今拢共不到百种。」
「有协济丶丝绢丶鼓铸丶铺费丶邮传丶屯种丶税契丶见役丶散官丶闸办丶随办丶茶株丶酒醋丶房屋赁丶花椒丶果木花利课丶桐油丶墨窑丶油榨丶水磨丶水车磨帅嘉谟一连换了几十口气,直换得空气稀薄一一若非文华殿内缺了气息,怎麽会每念一道税项,群臣的脸上便铁青一分?
朱翊钧一边听着,一边敲击着桌案。
好一个「还不到百种」!
这不是数十道杂税,是几十道耳光,扇在文华殿廷上君臣的脸上!
不过气归气,这次朱翊钧却是很有耐心,并没有出言打断。
等到帅嘉谟逐一念完。
朱翊钧轻轻颌首,收敛了多馀的表情:「徽州府情,朕已尽知。」
群臣侧目,皇帝这是要一锤定音了。
当然,这事跟文华殿上群臣关系不大,众人只是等着皇帝显露他的真正目的而已。
只有殷正茂丶许国丶余懋学等人真切关心,纷纷下拜:「臣等伏乞圣裁。」
朱翊钧先是看向殷正茂与许国:「你们也是朝廷大员,应该知道朕的文华殿上,不是按闹分配的地方。」
「朕不能因为你们闹得厉害,便给歙县减税。」
「这笔丝绢,往后还是理应歙县继续交下去。」
当初徽州府不是没提过免税的方案,但这个口子开不得。
一说给歙县免税,其馀五县立刻就闹了起来,鼓噪着歙县免税了,我也要免税。
如此,只能铁石心肠。
殷正茂与许国只觉狼狈不已,跟跪应命。
朱翊钧见两人恭顺领命,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放缓语气,留有馀地道:「不过当年傅灿做的事也不厚道,商人富庶,没道理加收全县的人头税。」
「加上这数十道杂税繁重,民生困苦,才使得六县一点就燃。」
殷正茂丶许国勉强应下。
内臣与户部诸臣纷纷出列:「臣等失察。」
朱翊钧也不做理会,自顾自继续说道:「朕虽然不会径直免除歙县一干杂税,但此次税改,可以徽州府为试点!」
「与松江府一般,合并数十道杂税,再以方才廷议所言,取消人头税!」
「以户部清丈贴文,折合清算,重新拟定田赋丶商税等正税。」
许国豁然抬头。
什麽叫御下之道,这就叫御下之道!果真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殷正茂并未想太多,脸上只有纯粹的惊喜。
重新定税!
几十道杂税合并清算,能汰撤的银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地方上重复徵收的杂税多如牛毛。
比如方才帅嘉谟口中的协济,就是重复徵收的人头税,其中一笔交给金衢道,一笔交给徽宁道一一只因为徽州本身由徽宁兵备道保护,后面换防给了金衢道,兵备道偷摸着没告诉徽州府而已。
全都掩盖在三班六房的祖宗成法,或者说政策惯性中。
一旦清查杂税,无论是祖宗成法,还是掩盖在下的乱税,全都可以藉机一扫而空!
更别说还要取消人头税,果真方家生佛啊!
别说区区丝绢税的不满了,这等功德,歙县给他们三人建生祠都不无可能!
徽州府三小只兀自畅想,负责拟制的中书舍人迟疑片刻:「陛下,应天巡抚孙不扬刚才被罢免,可要下诏应天巡按鲍希贤?」
下诏总要有个接旨的人,总不能让孙不扬一边改税,一边收拾回家。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拖延数十年,非要等到朕出面决断,还要给南京部院跟应天巡抚衙门去诏作甚?等他们拖到朕驾崩麽?」
「他们既然管不了徽州府,就别管了!」
群臣闻言,目露精光,好个虎狼之词!
一瞬间。
不知道多少道目光在殿中交换了意见。
皇帝视若无睹:「调湖广布政司徐学谟于凤阳,提督徽州府税务!」
「下诏给操江提督凤阳巡抚衙门,佐凤阳提督税务徐学谟,推行徽州府税改试点!」
「改制以后,该府税收,除提留外,一概经由提督操江兼凤阳巡抚衙门,转运京城!
北张居正与王国光对视一眼。
来了!终于来了!
温水煮了七年青蛙,到底是要加大火力了!
当初李春芳奏议,要臂助皇帝夺了南直隶凤丶安丶徽丶宁丶池丶太丶广诸府的税权。
皇帝以操之过急给否了,只于万历元年四月十八,设立凤阳巡抚提督操江,割了南直隶的兵权。
如今时机将至,皇帝显然是准备对南直隶税权动手了!
殿内群臣只有坏的,没有蠢的。
众人听皇帝扯了这麽久的徽州府税争之事,在这一刻,终于噢到了皇帝的目的!
南北两京的格局,只怕要在本朝终结!
南方籍贯群臣低着头,思绪百转,偏偏内阁三个南人,全都默不作声。
只有一干北方籍贯大臣跃跃欲试,随时准备给皇帝站台。
文华殿内的气氛,瞬间便灼热起来。
太监识趣地将几处角落的冰桶换上新的,中书舍人聚精会神,随时准备笔走龙蛇。
皇帝轻飘飘一句话,文华殿内瞬间暗流涌动,撩拨心弦。
只有点燃火药桶的皇帝恍若不觉,仍旧按部就班地将所有引线收尾:「帅嘉谟,捏造写词,声言奏告,蛊惑人心,牵引民乱,充军安庆卫!」
帅嘉谟愣了愣。
安庆卫,不就在徽州府家门口?
不过片刻,他恍然大悟!皇帝分明是赦免了自己,容他重操旧业,还可以为徽州府税改添砖加瓦!
仁君啊!
他连忙跪倒在地:「帅爷圣德恩典,草民愿将今日早朝所议,记录成文,劝说乡里!」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将后者带离。
其人又是好一通三跪一揖,才跟着太监出了文华殿。
等人走后,朱翊钧才装模作样感慨道:「一道乌龙,竟让六县闹到这个地步。」
「吴大江挟持知县,给浙江丶江西丶福建丶广东等布政司衙门发去飞报,声称休宁丶
婺源两县遭到一万多名歙贼的入侵,情况十万火急。」
「程任卿等人在婺源县成立之议事局,自任长官,捉打公差,支用粮米,调度火器,
几与谋逆无异。」
「诸卿,手足同胞,挑拨竟只需区区不实之言,人言实在可畏。」
「朕若非念在帅嘉谟初衷不坏,早就挥动屠刀了。」
群臣等着重头戏,无心拍马屁,只敷衍地喊了几句圣君仁君。
好在皇帝并没有让人等太久。
只见皇帝招了招手。
一群太监又抬着一干木箱从侧殿走了出来。
群臣面色古怪一一今天跟这些文书档案过不去了。
朱翊钧顿了顿,叹息道:「六县之事,非止六县。」
「帅嘉谟一人无心错算,便能引得徽州府同胞刀兵相向。」
「朕实不知,百人挑拨,会不会让大明天下,也如同六县之民一般,兴兵决战。」
随着皇帝一席话语,太监们已然打开了箱子,内中竟是一沓一沓的报纸。
汪宗伊见状,眉头紧皱,扭头看向通政司的班次。
可惜的是,今日通政右使掌新闻版署周子义,并不在廷上。
「这是南京新闻版署近日查封的『妖书」,还不曾在市面上通行,诸位能见便是有福了。」
朱翊钧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太监们传递报纸。
群臣养气功夫极好,默默等在原位,只有思绪不断发散。
妖书案。
皇帝能以这个词称呼,只怕措辞癫狂无比一一要知道,当初谭耀散布揭帖,辱骂皇帝和张居正,都没得到「妖书」这个荣幸。
思索的功夫,报纸已然发到了内阁手上。
张居正就这样卷在手里,看也不看。
申时行暗道皇帝果然与元辅通过气,他摇了摇头,低头展开手中的报纸,只定晴一看,申时行便错不能言语。
不止申时行,王锡爵同样惬入神。
宛如瘟疫一般,凡接到报纸的廷臣,无不震孩难言,不能自已。
随着群臣交头接耳,文华殿内喻喻之声愈来愈大。
妖书!
果真是妖书!
一份份报纸在同僚之间传阅,不过只扫过一眼标题,便要堕入无尽深渊。
曰,《清丈清丈,取南人于锚铢,用北人如泥沙》
曰,《南境之膏血骨髓,养北地之贪官污吏。》
曰,《皇帝非独北朝之君,何忍害南朝之民?》
林林种种,尽是此类!
文华殿内似有一阵阴风吹过。
夏日响午,寒得无数朝臣齐齐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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