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新世界(1 / 2)
朴野考察团覆灭的噩耗,如同燎原野火,瞬间吞噬了整个顺德村。报纸头条与电视新闻滚动着刺目的标题:“顺德村考察团全灭,山路追逐酿惨剧!”茶肆里挤满了扼腕叹息的村民,那些熟悉的面孔与往事,如今都化作了冰冷的灰烬。
村尾的李氏祠堂,青砖斑驳,褪色的红灯笼在屋檐下无精打采地摇晃。香炉里,残存的冷灰被穿堂风卷起,打着旋儿飘散。祠堂深处,密密麻麻的灵牌森然排列,供桌中央,一个粗糙的灰色骨灰坛静静摆放——坠崖与爆炸将尸骸摧毁得面目全非,无从分辨,坛中只能容纳下所有罹难者混合的骨殖。李广跪在冰冷刺骨的石板地上,矮胖的身躯佝偻得像个破麻袋。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他脸上那道从左颊蜿蜒至下巴的烧伤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暗沉的赤红,粗糙扭曲的皮肤如同被恶意揉皱又摊开的劣质皮革。他双臂死死箍紧骨灰坛,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如骨,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细密的血珠。眼神空洞,早已流干的泪痕凝固在疤痕边缘,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坛子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臂弯,也压垮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父亲李金国瘦削沉默的脸庞丶姑姑李美凤不怒自威的语调丶二伯李得福玩世不恭的痞笑……全成了虚幻的泡影。他是李家唯一的活口,却连捧起父亲单独的骨灰都成了奢望。父亲的期许丶祖屋院落的阳光丶高考放榜时的万念俱灰……绝望如同冰冷黏稠的潮水,一波波涌上,将他淹没。命运似乎对他格外残酷——两年前那场吞噬了母亲和半张脸的大火,高考落榜粉碎的未来,如今整个家族的覆灭更是连根拔起了他赖以生存的土壤。他深深埋下头,滚烫的额头抵着冰凉的骨灰坛,喉咙里挤出破碎而压抑的呜咽,像一头濒死困兽最后的哀鸣。
祠堂破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李大华踱步进来,一件紧绷的灰色POLO衫裹着臃肿的肚腩,油亮的脸上汗珠滚动。他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是村委批下的十万块抚恤金。他停在李广身旁,目光在骨灰坛上扫过,敷衍地叹了口气:“阿广,节哀顺变吧。村里……都替你们家难过。这点钱,先拿着用。”他把塑料袋搁在李广脚边,粗糙冰冷的手掌在李广汗湿的肩膀上象征性地拍了两下,如同完成一项既定流程。
李广纹丝未动,仿佛一尊石雕,连眼珠都未曾转动。李大华皱了皱眉,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你还年轻,日子总得过。祖屋的事……村委会会帮你处理妥当的。”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贪婪的精光。朴野的惨剧让李荣国一家的宅基地瞬间成了无主肥肉,他早已盘算着如何用最低的代价将其纳入囊中。
李广抱着骨灰坛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坛壁的寒气针一样扎进掌心。他依旧沉默,只是将怀中的坛子抱得更紧,仿佛那是李家仅存的丶摇摇欲坠的尊严。李大华见他毫无反应,鼻腔里哼出一声不满,转身离去。祠堂外,记者的闪光灯与村民的议论嗡嗡作响,作为村支书的李大华,忙着应付各方,李广这个“死剩种”,确实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只是可惜了李美凤那身保养得宜的好皮肉。
祠堂重归死寂,风卷起香炉里的冷灰,在石板上铺开一层薄薄的惨白。李广就这么跪了一夜,骨灰坛的重量压得他脊椎生疼,几乎喘不过气。父亲在酒桌上沉默的侧脸丶李美凤凌厉的眼神丶李得福嘴角挂着的墨镜……种种画面翻涌,最终化为一股灼烧胸腔的愤怒。他想为李家做点什么,想守住那承载了所有记忆的祖屋,可巨大的茫然和无力感将他钉在原地。高考失败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家族的覆灭则是一把精准剜心的剔骨刀,他甚至找不到一丝站起来的力气。
天色泛白时,他才踉跄着起身,抱着骨灰坛,如同抱着自己破碎的灵魂,一步一步挪回祖屋。院子里杂草枯黄衰败,石板路的裂缝更深更密,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屋内空荡荡的卤味作坊,曾经浓郁扑鼻的香料气息,如今淡得只剩下记忆的残影。他将骨灰坛郑重地放在供桌上,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疤痕遍布的脸。他垂下头,破碎的声音如同风中的灰烬:“爸……我没用……对不住……”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村里的流言蜚语从未停歇,李广的落魄成了最好的谈资,叹息有之,幸灾乐祸更多。李家那几块宅基地的命运,在村民的口水中被反复拆解丶买卖丶推平。李广关上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将喧嚣隔绝在外,可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却怎么也无法填满。
惨剧过去两个月,花都市工业区深处,一家隐蔽的厂房内。李广形容枯槁地坐在一条流水线旁。脸颊瘦削凹陷,宽松的蓝色工服套在他矮胖的身躯上显得空空荡荡。胸口的工牌冰冷地标注着:“李广,编号AK-47”——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
高考落榜的结果毫无悬念,但他早已麻木。这家工厂生产的是难以见光的物什:情趣用品。也正因如此,招工几乎没有任何门槛,李广领了工牌,成了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车间光线昏暗,头顶的荧光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与流水线机械单调的“哐当”撞击声交织。传送带上,一排排硅胶制品缓缓移动:粉色的仿真阴茎,长度约15厘米,表面模仿着粗糙的模具纹路勾勒出“青筋”,龟头圆钝,涂抹着廉价的光滑润滑涂层,在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紫色的跳蛋,椭圆形的塑料外壳上嵌着闪亮的装饰水钻,嗡嗡震动时外壳都在轻微颤抖。工人们低头忙碌,空气里弥漫着硅胶特有的化学气味,混合着浓重的汗臭。流水线尽头,包装工麻利地将产品塞进透明塑料袋,贴上标签,打包成箱。
这家工厂还很年轻,今年才迈入第二个年头。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人称“水哥”。去年靠着替人代工生产性玩具,悄无声息地赚了几十万。这门生意虽上不得台面,利润却相当可观。第二年,水哥野心勃勃打算扩充产能,这才开始招收更多像李广这样的廉价劳力。
当时的国内情趣用品行业,充斥着低端代工。产品简单粗糙,大多销往海外或国内的三四线小城。流水线上种类寥寥:基础款硅胶假阳具和简陋的振动棒。硅胶阳具造型单一,浅肉色的硅胶材质触感软腻,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弹性,像半凝固的劣质果冻。表面仅靠几道粗陋的模具线模拟血管,龟头圆润却毫无真实感,底座是简单的平面,模具接缝处常留有毛糙的飞边。振动棒更是简陋得可怜:塑料外壳,廉价的粉色或紫色,长度约10厘米,形如一根细长的水管,顶端勉强做得圆滑些,内置廉价电池驱动的震动器,启动时发出刺耳的“嗡嗡”噪音,震感生硬。工人们手工刷上气味刺鼻的廉价润滑油,那粘稠的液体沾在手指上,如同劣质胶水。
李广的任务是检查硅胶假阳具的质量。他戴着薄如蝉翼的塑料手套,手指机械地抚过每一根制品,寻找毛边丶气泡或明显的变形。硅胶的触感滑腻中带着滞涩。他拿起一根,龟头略微歪斜,“青筋”纹路模糊不清,像拙劣的雕刻。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某个陌生的女人握住它,纤细的手指滑过那粗糙的表面,缓缓塞入湿热的私处,硅胶挤压着柔嫩的阴道壁,发出黏腻的声响,汗水滴落在廉价旅馆污渍斑斑的床单上……他的脸上毫无波澜,手指熟练地刮掉一处毛刺,将其扔进标着“合格”的塑料筐。心早已麻木,这些制品的色情用途,如同流水线永不停歇的噪音,单调而与他无关。
旁边的工人老张,四十多岁,头顶锃亮,油光满面的脸上叼着根劣质香烟,咧开一口黄牙笑道:“小李,别瞧这玩意儿软趴趴,插进去可硬实着呢!老外就认这个,听说能把娘们儿操得嗷嗷叫,跟杀猪没两样!”他顺手抄起一根紫色振动棒,按下开关,“嗡嗡”的噪音瞬间刺破空气,顶端疯狂地高频抖动,像得了热病般抽搐。他晃了晃棒子,烟灰簌簌掉在传送带上,“就这破玩意儿,村里的小寡妇都买得起,晚上捂被窝里用,爽得直哼哼!”车间里顿时爆发出粗鄙的哄笑,女工们红着脸低声咒骂“死老头”,男工们则哄笑着附和一些更下流的荤话:“那放电池的口子老他妈漏电,震得手发麻,还不如自己上手捅呢!”低俗的暧昧如同车间里弥漫的机油污垢,黏腻地附着在每个人身上。
李广低着头,沉默得像块石头。他的手指继续抚过一根硅胶阳具,龟头顶端发现几个细小的气泡,如同被针尖扎过。指尖的触感让他猛地想起唐宣嘴角那对甜美的酒窝。高考考场外,她站在意气风发的陈浩身边,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阳光,刺眼而遥不可及。一个更龌龊的念头不受控地钻出: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是否也会握住这样一根粗糙的硅胶制品,滑过那些虚假的纹路,缓缓插入自己湿漉漉的丶粉嫩的私处?马尾辫随着身体的晃动而摇摆,呻吟声清脆得像风铃……心脏猛地一抽,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甩开手中的制品,手指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他痛恨自己,痛恨这些肮脏的念头,更痛恨自己连在幻想中触碰她的影子都显得如此不堪。
工厂刺耳的喇叭声宣告午休。工人们如潮水般涌向食堂,不锈钢餐盘里盛着油腻的青椒炒肉片和煮得发黄的水煮白菜。李广独自缩在角落,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米饭粒粒坚硬如同砂砾,难以下咽。
流水线再次轰鸣启动,车间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喧嚣。李广拿起一个新产品——粉色的硅胶仿真阴道。内壁布满螺旋状的凸起纹路,入口处精心模仿着阴唇的褶边,触感异常柔软湿滑,涂抹着用于测试的透明润滑液。水哥说这是本月即将投放市场的新品。他仔细检查内壁的硅胶缝合线,确保没有裂痕或瑕疵。他的手指探入那湿滑温暖的腔道,感受着内壁紧致而富有弹性的包裹感,模拟得相当逼真。旁边的工人又开始起哄:“哟,小李,摸着这玩意儿啥感觉?是不是比真娘们儿的骚屄还带劲?试试手感爽不爽?”李广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将制品扔回传送带,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井。他的生活,就像眼前这条永无止境的传送带,机械丶重复丶冰冷,看不到任何光亮。
夜幕沉重地笼罩下来,工人们如同泄洪般涌出车间大门,浓烈的汗臭与廉价香烟的气味在污浊的空气里纠缠。街边小吃摊油烟弥漫,烧烤架上铁签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炭火腾起呛人的青烟。工人们三五成群,端着廉价的塑料杯灌着散装白酒,用粗鲁的谩骂发泄一天的疲惫。
李广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工厂大门,皱巴巴的蓝色工服裹着他疲惫的身躯。流水线上冰冷的硅胶阴茎丶振动棒,工友老张那些粗俗下流的笑话,如同车间里顽固的机油味,死死黏附在他身上,挥之不去。他本想径直回到那间弥漫着汗酸味的宿舍,把自己摔在嘎吱作响的铁架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蔓延的霉斑发呆。然而,老张那满是烟油味的手臂不容分说地箍住了他的肩膀:“小李!别他妈老窝着当闷葫芦!跟哥几个打台球去!放松放松,保管你爽翻天!”
李广眉头紧锁,刚想拒绝,老张那铁钳般的手劲已将他拽离原地,半推半搡地拉着他钻进工业区迷宫般狭窄昏暗的巷子。巷子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墙面污秽不堪,头顶电线如乱麻般缠绕。路边小店亮着昏黄暧昧的灯光,售卖着过期啤酒和劣质香烟。巷子尽头,“兄弟台球室”的招牌歪斜欲坠,门口堆满了空啤酒瓶,地上遍布烟蒂和猩红的槟榔渣。推门而入,浓重的烟雾瞬间呛入口鼻,台球桌的绿色绒面布满油污和灼痕,撞球声“哐哐”作响,震得人耳膜发麻。工人们围着桌子,卷起袖子露出汗渍斑斑的手臂,塑料杯里的啤酒泡沫翻涌,叫骂声和哄笑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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