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们知道的,还没有朕的多(2 / 2)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死寂的殿中。
「够了!国家之事不是如你们这般做的!」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寒冬的冰凌,扫过殿下群臣。
满殿的弹劾声丶议论声丶呼吸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惊得浑身一颤,目光骇然地望向御座。
有几名刚迈出半步,正准备跟风弹劾的官员,就那麽僵在了原地,进退失据,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整个文华殿,死一般的寂静。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直接将目光转向了内阁首辅黄立极。
「元辅,陕西欠饷之事,昨日票拟,可有结果了?」
黄立极正在震惊之中,冷不防听到皇帝点他的名字,身子下意识地一颤。
「回……回禀陛下。」
「臣昨夜已与兵部丶户部会商,太仓丶常盈二库空虚,所欠三十馀万旧饷实难全发。」
「经多方筹措,可先发三月饷银,共计五万三千馀两,其中太仓先出两万,再从常盈库中借垫三万三千两。」
朱由检点点头,这个处置还算稳妥,先发一部分,至少别让边军饿着肚子哗变。
但这不够,大明阁臣,肩上扛着的是大明两京十三省,脑袋上抗的是天下亿兆生民。
随便裱糊一下,就觉得尽到职责了吗?
「仅仅如此,还不够。」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让殿中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九边之中,各边欠饷情况如何?」
「连年拖欠的具体数目是多少?」
「除京运银外,地方民运银的解付情况又如何?」
「仅仅解付银子就够了吗?陕西有旱灾传闻,为何不见地方上报?」
「当地粮价如今究竟如何?银子到了陕西,1月饷银,能抵过去几成支用?」
「这些事情,阁臣六部,都知道多少?」
黄立极的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面面对弹劾风暴也无动于衷的崔呈秀,也终于抬起了头,望向御座上的年轻新君。
殿中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许多官员交换的眼神中,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惊骇。
朱由检话到此处,顿了一顿,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沉重了几分。
「再则地方巡抚,任期不长,任内往往能捂则捂,能拖则拖,等到事情真正呈报上来,多已是积重难返,糜烂到了极点。」
「所谓『善治病者,治其未生;善治国者,治其未乱』,这才是称得上是真正的贤相良医。」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中枢若总是等到地方糜烂才行补牢之举,国事何堪?天下何堪?」
群臣顿时骚然。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此前一直养在深宫王府,不显山不露水,只道是宽厚仁善。
谁曾想,他对九边军务丶地方政事,竟能洞若观火,一针见血?
这番话,这等见识,完全不像一个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反倒像一个浸淫政务多年的老臣!
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在许多人心中升起。
……莫非,大明要再出一位世宗皇帝了吗?
朱由检懒得理会这些震惊神色。
他叩了叩御案,将众人唤醒。
「此事交由元辅和户部尚书郭允厚负责,可能办得?」
黄立极与郭允厚赶忙出列,「臣等遵旨。」
「那山东水灾一事,又当如何处置?」
黄立极定了定神,正欲回话。
朱由检摆了摆手,一指次辅施凤来,「事有专任,此事交由施凤来领衔。」
施凤来有些错愕,但还是躬身出列。
「回陛下,此事已有惯例。着地方官府安抚,其本年秋粮,可允七成徵收折色。」
???
朱由检无法理解。
受灾后,不应该是救灾丶豁免粮税吗?
为何七成折色居然能够成为赈灾手段?
所谓本色,即粮草,而折色,即白银。
七成徵收折色的意思,就是山东今年受灾地方,赋税三成仍交麦丶栗等,其馀七成则交白银。
他迅速回忆后世记忆,着实没印象崇祯初年山东有过起义。
现在看来,他实在怀疑是天启时清缴白莲教起义后,把当地有能力丶有胆量的人都杀光了。
不然他要是穿在山东,面对这坑爹世道,必定要起来反他娘的!
他沉吟许久,决定折色这事情没弄懂,先不发声。
但就算撇开折色本色,这件事情仍然显露出此时明廷治政的荒谬。
「此事不妥。」
「李精白奏报时只说多地受灾,淹没庄稼,冲毁房屋,淹死的人畜不计其数。」
「然而究竟各县受灾之情如何,生民田地产出如何?他们今年是否留有口粮,明年的种粮情况又如何?」
「六月以来暴雨,到如今三个月时间,朕堂堂山东巡抚,一省青天老爷,报上来的居然就一句不计其数吗?」
「这等不计其数之语,放个黄口小儿都能上奏,还要他一个山东巡抚在这里做婴儿之语吗!」
朱由检越说火气越大,气得一拍桌案。
这等虫豸,真真彼其娘之。
就算朕愿意相忍为国,你也实在望之不似人类。
「去,山东巡抚李精白治灾一事庸碌无能,贴绿一次。」
高时明听令行事,来到文华殿阶下职官屏书上,将一条绿色布条贴到山东巡抚李精白的浮本上。
众臣都是科考精英,居然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贴绿的意思,顿时相顾悚然。
两件事讲完,殿中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投机丶清算丶切割所交织出的狂热与躁动。
现在,则是一种惴惴不安的敬畏与审视。
这,才应该是天子临朝的模样。
历史上崇祯初期就是太轻易被这股风潮裹挟,以至于被文臣侵蚀了天启收拢的事权。
用晓明哥的话说,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站上道德高地继续肆意开火。
「尔等前面所劾,朕都已知道了。」
「但如今国事弊微,怎能事事以党争为先?」
「陕西欠饷,军卒卖儿鬻妻,山东水灾,生民颠沛流离,这等事情,为何全都不放在心上!」
「出列弹劾者十七人,其中甚至有六人位列阉党名录,难道以为朕不知道吗?」
「切割丶投机丶清算!朕看透了尔等的用心!」
「只是,不知这满朝公卿,究竟几人忧国,几人忧己?」
【本章史料丶挪用】
1.明朝实行96时刻制,如寅时(3~5点),寅初就是3点,寅正就是4点,每个小时有4刻。所以寅正二刻就是4点30分。——《「时辰」丶「刻」与「小时」》,作者马乾
2.常朝流程参照《明代朝仪述略》,作者许冰彬。文官在从右掖门而入,武官在左掖门。午门鼓响,锦衣卫丶大汉将军进入,午门钟响,群臣自午门入丶过会极门,在文华殿前列班行礼,然后升殿议事。
3.以折色救灾,是明朝惯例,山东这件事最后没记载怎麽处理(好像就只是报个灾)。但天启七年二月,巡抚凤阳郭尚友灾伤改折疏就是这样实施的。
4.丁忧即父母死,官员要回去守孝二十七个月。夺情就是皇帝下旨,以国事让你不尽这个「情」,继续做官。这是大明党争经典工具。
5.世宗皇帝,就是嘉靖,他确实很聪明。
6.出列弹劾的这些人都是史实记载的,其中三人后面位列阉党。
7.最后,关于明朝经济这块,我还没想好要写多详细,这东西可详可略。略起来反正军饷就是白银+粮草,有问题就就找户部尚书。真实的话北京就有工部节慎,太仆常盈,户部太仓,皇帝内承运库四个财政中心。陕西的军饷也不全是来自户部太仓银,还有的来自四川丶陕西本地丶湖广等的民运粮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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