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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一丶中原中也(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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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冲入浴室,朝马桶歇斯底里地作呕,并感到头晕目眩。

搭电梯下楼,从南边出了京王饭店。

博登套上羽绒外套,过路口往邮局走。

沿途电器商家很明亮,接近学区的关系,许多年轻情侣在路上走着。

西新宿。博登叹了一口气。无论何时都这么有活力。

「博登!」对面街道上,餐厅门口的诚挥舞着双手。

诚穿着军装外套,个头很高,长相端正,人群中特别显眼。

让博登印象深刻的,是诚的眼珠和嘴角。

眼珠颜色偏浅,透出一股蛮横,薄唇也总是轻扬,带几分玩味的兴调。

若不是住院,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认识这样的人吧。博登想。

外貌正直,气质流氓,简直是矛盾的综合体。

走进充斥学生的平价餐厅,喧闹的热浪逐渐渗透进身体。

陌生的世界的声音。大家都露出快乐的样子,将不快乐的人烫伤。

宣告:你活的方式不太正确。你不该在这碍眼。你不属于世界。

冷汗渐渐渗出博登的额头,脸色在灯光下更惨白了。

他想逃走。拔腿狂奔或者是做一些其他的什么。

重新接上轨道,融化在人群中成为其中之一的感觉,博登很不习惯。

一旦站在明亮的场所,就显得无所适从,他原是习惯了黑暗与安静的。

「还行吗?」

诚让博登坐在靠墙较舒服的位置,将热茶推到博登眼前。

博登露出感激的目光,虚弱地点头:「一时不习惯。我……很少出门。」

「放心,有我在啊。」诚安慰博登。

啪地一声,撕开筷子的包装,听见诚这么说,博登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你算哪根葱啊───我知道你想这么回答。」诚拍了拍博登肩膀。

「放松丶放松!新朋友。」

诚哄小孩的态度让隔壁的女高中生咯咯笑起来。

脸上有些发烧,博登抓过店家端上的日本酒就是一仰。

日本酒丶洋酒丶啤酒参杂着喝,博登很快就醉了。

他靠着椅背,喃喃自语---

「我不愿意再吟唱了,有谁愿意吟唱呢?

大家根本无意聆听,只装作听着的模样。

众人只怀有冷酷的心,根本不在乎唱的是怎样的歌。

即便如此,却还装出倾听的神情,然后热烈鼓掌。

当得到掌声而想再唱一首歌时,却见到彷佛说着够了够了的脸……」

诚伸手要搀扶,零碎的药包却从博登的口袋落出来。

抗忧郁的药。安眠药。止痛药。维他命。还有标示不清的可疑药物。

诚皱着眉头将药包塞回去,结帐之后拖着博登离开餐厅。

「博登,你住哪?」

「我不再开口了。不愿在这种人云亦云的人世间歌唱…」

「博登……」

「看哪,看哪!这就是我的骨头。」

博登朝夜空伸出瘦削的双手。

月光透过指缝洒落下来,在他俊秀的眉眼间游离晃动。

「充满生前劳忧,穿破伤迹累累的皮肉,被雨水洗得雪白,露出了骨头的尖端。」

诚震惊地看着博登,看他手腕受捆绑的新痂。

博登幽幽低笑,彷佛怀藏了天大的秘密。

诚毫不费力地将博登扛回工学院附近的学生套房。

这家伙可醉得真彻底。

他们工学院的学生,喝醉了不过就是抱着马桶爱的告白。

也有可能放尿后拉炼没拉,露着老二躺在宿舍走廊唿唿大睡。

或者跟路边的下水道盖子吵架,说:「你她妈回嘴啊混帐东西!」

然后撞到歌舞伎町的流氓,被痛扁一顿的程度而已。

喝醉了就诵诗的人,诚还是第一次看到。

当博登恢复意识,发觉前额有人温柔抚摸时,

他只是让双眼继续低垂,陷入深邃的忧伤中。

温柔单纯得令人心碎的肌肤触感,对博登来说,极为陌生。

他想到那几乎不能称为「家」的地方,青山附近一间美丽的豪宅。

不孕的夫妻将博登从孤儿院领出来。

施予轻蔑丶严苛的英才式教育。

偶尔养母会亲吻博登的嘴唇,赞美他长得真好,好漂亮的一个男孩子。

她敞着和服领子,暴露出半个乳房亲吻博登,让妈妈爱你。她说。

听到这句话,从小被弃养的博登就软化了,露出悲哀的表情,任由女人的唇舌滑入口腔。

长长的指甲扣住博登的性器。

让妈妈爱你。

他觉得窒息,而且混淆,发出含煳不清的泣音。

所以爱究竟是什么呢。

进入高中时,博登没能把成绩维持顶尖。

同时期日本经历了国际经济衰退,企业界整体环境变得严苛。

养父阴晴不定,尤其投资失利,更令他在业界受到极大的挫折。

所有焦躁与不耐都投射到毫无经济能力的养子上。

中原家代代从商,商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执着于获利。

付出要有所回报,对任何人事物都没有例外。

某一次看到博登的数理成绩,养父简直气炸了。

「你打算丢我们家的脸吗?」

他怒吼:「你是靠什么活到现在的!」

「砸了钱要培育你成为对公司有用的栋梁,不是让你当废物!」

博登恍惚地看着养父,彷佛一切并不真实。

夜色震颤着挞伐与呻吟,庭院影影绰绰的树丛在摇曳。

大理石台阶发出苍白的光,博登被拽着头发,

一次又一次朝地面被碰撞,碰丶碰丶碰!

他因被迫谢罪而泪流满面,四处飞溅的丶前额冒出的血,

与石阶花纹相衬相映,那瞬绽于剧痛的红色花蕾,

多么鲜明啊。多么悲哀。

养母叹息,

从半掩的纸门可以看到她胆怯的艳丽面容,

透过密集交织的窗格和帘幕,

影像被撞击成晃动的光团溶入夜色。

被迫吃下揉成一团的试卷丶以及通知单之后,博登倒在地上发抖。

渗进鲜血的眼眶带着难以排谴的悲悯。

眼睛以及心,连悲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腹痛如绞,觉得就要死掉。

哆嗦的嘴唇欲言又止,乌黑的眸子惊慌颤动,好似寻觅归巢的幼雏。

养父缄口,阴郁地注视着博登。

松开的手仍缠有几缕博登断裂的发丝。

浴缸满溢的温水汩汩作响,博登宛如幽灵疲乏地泡入池中。

他觉得自己是鱼,是水母,或一切软体动物。

他不是人。

在这个家谁都是人,包括佣仆。就他不是。

眼鼻露出水面,粼粼的浏海浮游,他不看蕴藏水中的肢体。

也不去想发生在身上的事有多难堪。只朝着前方发呆。

养母剪了一小串葡萄承装在白瓷盘中递给博登。

他用手指头拨弄着,眼神漫不经心。然后一粒一粒掐破了。

汁液渗入指缝,散发果香,如同养母唇膏的味道。

他越发频繁地被捆绑。赤裸地龟缚在面朝庭园的书房,接受鞭打。

马鞭格外疼,博登被塞了口箝,无法发出哀号。

只能瞪视着天井及书架上陈列的诗集,

一面抽搐,一面淌下唾液,试图转移涣散的意识。

室生犀星。博登默默念了作者。八木重吉。

冈野弘彦丶与谢野晶子丶金子美铃丶大町桂月丶西条八十丶北原白秋丶堀口大学丶嵯峨信之丶山崎宗鉴丶阿川燕城丶中河与一丶五岛茂丶东早苗丶吉井勇丶谷川俊太郎……痛楚。

紧紧咬住牙根。不,不是痛楚。

博登颤抖了一下。

肉身苦痛并不是自己所有。

是分离,切割于灵魂之外的。

他默背昨夜念过的,令自己寒毛直竖的诗。关于原爆。

他们在寻找什么,

奔跑着到失去时光的峰顶时,

数百人瞬间蒸发在行走的空气之中。

「我们不要死。」

「我们在闪光中跳过死亡而变成精神。」

「给我们真正的丶人性的死亡。」

在数百人之中有一个男人的影子烙印在石阶。

「为什么我被囚禁在石头里?」

「我的骨肉会去哪儿,并从它的影子漫开?」

「什么是我必须等待的?」

二十世纪的神话以火刻印。

谁将从石头解放影子?

养父解开博登身上的麻绳,

然后舔舐背嵴,那些红肿与绽开的皮肉。

这令博登浑身紧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试着忘记一切。

面朝庭园,半开放式的书房中发生的一切。

更多的诗句被记忆。

「我曾爱着飞扬的雪,虽然它刺骨如鞭笞。」

博登的悲鸣细不可闻,他试图抵抗养父,却被痛赏数个耳光。

他额头丶脖颈丶双臂涌现数道青筋,充斥血丝的双眼极力瞪视。

铁锈味丶汗酸和庭院的小苍兰丶橙花混合了空气,

博登疯狂吸吐,加快了心跳与唿吸的频率,

彷佛一次一次救命的帮浦,将自由的能量卷入体内,

转化成托起鸟类双翼的气流,转化成抵抗的力量,

转化成火焰,直至升空翱翔。

蓦然挣开齿列,博登朝养父喉管狠咬,感觉牙床与筋肉紧密嵌合。

「我曾爱着一切美好的事物。」

真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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