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一丶中原中也(1 / 2)
突如其来的厌倦感,迫使诚放开讲义,长吁了一口气。
狭窄老旧的学生雅房,课业与检定,入夜孤身的莫名焦躁,
车流丶嘻笑,邻人的喧闹,逐渐揉成一团障碍,阻止自己前进。
即便楼上住户练吉他的声音,都使诚感到难以忍受的沉闷。
想起上次住院,邻床的那家伙。
浏海散落前额,暴雨般纷乱。
黑头发,光泽粼粼的眼睛。
服了药就看书。读倦了就睡觉。
睫毛总是蕴敛低垂,五官相当俊美。
诚住院第一天时,少年眼也不抬,读中原中也的诗。
之所以知道,不是因为自己念过。而是偷看到封面的缘故。
吃坏肚子而入院真是倒楣。更倒楣的是隔壁睡着这麽一个闷葫芦。
诚不禁有些没劲。
住院期间朋友络绎不绝来访,却从来没有人探望过邻床。
最让诚感到不习惯的是,灭灯後邻床絮琐的温柔声音。
「我相当辛苦地走来」
诚从浅眠中张眼。
窗外夜空带着磨砺的灰意。
「究竟是如何的艰辛,
连说也不想说了。
而且也不愿意去思考,
我的辛苦是否真的有价值
之类的问题。」
本以为邻床在对自己说话,後来才发现是少年在念诗。
凭着记忆,一句一句咀嚼吐出,
垄罩感知,铿锵出暴风中心,
诚感到自己卷入了沸腾的陌生的浪潮,哗哗地冲刷脑海。
除了聆听什麽也不能做,只能沈溺。
不断沈溺。
「因为除了伸出手
不停眺望之外
我别无所能」
心脏随韵律鼓点,浑身血液激荡。
优美的丶忧伤的声线……
耳鸣袭来,诚感到生命委弃了一层外皮,悲叹着,歌唱。
「屋外今宵丶是个林叶簌簌
感觉遥远的春夜。
於是我丶静静地死亡,
就这样坐着死去。」
越过这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注视临床薄弱的苍白的侧影。
诚发觉自己不可抑制地睁大眼睛,呼吸艰难。
着迷了。他冷汗涔涔地想。
这是头一次。
後来两天也是,熄灯後的一首诗,成为深埋心底的一项秘密。
诚总怀着轻微的亢奋丶期待丶与情不自禁,等待夜幕低垂。
确定出院那刻,诚终於忍耐不住开了口。
「喂!隔壁的。」为了表示诚意,他甚至到楼下买了牛奶。
医院伙食原本就不太好吃,诚注意到邻床胃口小得可怜。
只有牛奶一定喝光。
买牛奶准没错,他有些得意。
「我是诚。石川诚。你叫什麽名字?」
总是低垂的眼珠微微地露出惊吓,
彷佛确认着什麽,看了看手中的牛奶盒,
又看了看换上便服准备出院的诚。
「博登。中原博登。」
「交个朋友吧!博登!」
露出这辈子最老实的笑容,诚和博登在纸条上草草交换了手机号码。
博登仔细看了诚潦草的字迹,露出浅浅的微笑。
「你跟石川啄木同姓呢。」
「谁?」
「一位出生岩手县的天才诗人。擅长短歌。」
「什麽诗人……我一概不知。但我喜欢你念那些。第一天就喜欢。」
「第一天……啊,是中原中也的〈我的半生〉。」
博登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吵到你睡觉了……抱歉。」
「不会的。」诚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耸了耸肩。
「出院通知一声,带你去外头透透气。老看那些书,会闷坏的。」
博登又笑了,没再说什麽。
仅举起插满点滴管线的手,当作道别。
阳光透过百叶窗,一条条烙过博登苍白的肌肤。
诚忽然觉得坐在病床上的虚弱少年,彷佛受刑人一般。
先行离开的自己,就像遗弃了什麽,带着微妙的罪恶感。
隔壁又传来一阵吵闹。
真是够了,诚略带怒意地想着。
男人喝骂,女人带着方言口音歇斯底里的抗议,小孩啜泣的声音。
「混蛋。」诚丢下笔,站起来猛力拍打墙壁:「安静点!再吵叫警察了!」
终於安静了。
扭开收音机,诚调整电台频率,断断续续的新闻从喇叭传出。
新生银行192忆赤字危机。
从Intel那里盗走机密加入AMD的外国男子Pani。
5岁小女孩尸体遗弃事件。
一边说着「想看女高中生惊讶的脸」一边被逮捕的24岁猥亵犯。
小室诈欺留下的最大疑问。
违反大麻取缔法被逮捕起诉的AV女优幸田梨纱。
新干线测试列车故障。麻生政权岌岌可危的官员发言。
若是那家伙的话一定对这些没兴趣吧。
想像了博登瞪着《特命系长只野仁最後剧场版》的模样,诚不禁发笑。
诚念的是工学院大学,环境能源化学科。原本考上的是机械创造工学科。却被当国中教师的父亲斥责,说他「脑袋灌了水泥」,选择的科系要更有前瞻性。虽然不明白跟机械创造工学相比,环境能源化学除了刚成立,究竟优点在哪里。不过父亲说了算。
就像三十六岁的母亲在诚国中毕业那年,跟诚的死党,同班的阿彻离家出走一样。
诚哭得很惨,分不清楚究竟是为了母亲丶还是为了朋友。
又或者两者都是。
一种受欺瞒的感觉掳获了他。
母亲是写色情小说的业馀作家。
有时诚会怀疑她的血液中,
流有憧憬毁灭与离经叛道并存的荒诞本质。
这样的人怎麽能安於一板一眼的父亲呢。
远走高飞也是没办法的吧。
但为什麽连朋友都要带走?教我在学校怎麽办啊?
诚对着母亲空空的衣柜痛哭。
自我介绍的时候该说:各位好,我是母亲被死党上了的石川。
还是要替老实的阿彻辩解:母亲诱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光想像自己到学校受到嘲弄的样子,就觉得母亲做得太过分了。
浑身酒气的父亲大骂:哭什麽哭啊你这个混蛋小子。
然後朝儿子鼻子狠狠的揍了一拳。
舌尖尝到血腥味的诚按下开关似地想开了。
父亲明明比自己更难堪的,都没有哭泣了。
要坚强起来啊。
这世界本来就是个毫无道理的混蛋的世界。
什麽法学系,医科,精英大学,混蛋,去他的模范生。
再好的成绩回家也是挨父亲揍,母亲根本对独子漠不关心。
连同学母亲都能搞的好友。真是受够了,混帐。
於是诚的高中三年,只有最後一年的考前两个月,是坐下来念书的。背诵性的学科已经没有办法了,诚拼命演算着数理公式,顺利考取工学院大学。他会选择这里,不过是想泡新宿辣妹而已。後来发现不行,翻开讲义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只好熬夜用功。把过去荒废的基础一点一点弥补起来。
手机传来轻快的简讯铃声。
木吉他与单人男声,星文昭的everyday。
「今宵我生如燃火
你和我的生命正在燃烧
我们的生存也将一如菸草
不可能燃无终尽。」
肯定是博登。
诚兴冲冲地拨了过去。
「恭喜出院!」
「谢谢。」
「要不要去东京都厅展望台欣赏夜景?」
「这里就看得见了,新宿的灯火。很美。」
「来我们大学附近C&C吃饭吧,我请客。抱歉啊,不怎麽高档。」
「工学院大学?」
「嗯。」
另一端传来博登低低的笑声,听起来很舒服:「你啊。献殷勤该用在女人身上。」
被看穿似地,诚有些双颊发烫。
是啊,自己究竟在搞什麽。
博登与母亲相似的,对外物漠不关心丶遗世独立的气质。
导致诚执拗地想在彼此之间,架立一种连结。
想更接近一点,不为了窥探。
不为了有所企求。
不为了利益交换。单单想相处而已。
於是诚平静地在餐厅门口等待对方。
带着风中摇曳的美人焦般,极柔软的心情。
博登默默将散落在枕头上的万元大钞聚拢,收在长夹里。
他显得有些吃力,除了斑驳的针孔痕迹,手腕有糜烂的捆伤。
胸丶腹丶颈项也有,颜色接近压碎的草莓,是麻绳磨出来的。
他试着挪动身体,却发觉浑身抖得如落在盘上颤动的布丁。
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餐了。
京王饭店五种供应早餐的餐厅,博登只尝过两次。
他喜欢义大利厅。
但是当博登回到套房,看到床头柜上的钞票,一种烦恶就直冲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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