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第八章(2 / 2)
他身姿挺拔,线条从宽阔的肩膀出发,流畅收入纤细的腰部,再展开成窄臀。
「你对裸体被观察有什麽感觉?」祁亿问。
毕鵮想了想:「没有感觉。我是来赚钱的。」
「诚实,我喜欢。」
祁亿挑眉:「如果学生们窃窃私语,你介意吗?」
「不会。」毕鵮说。
「哦?」
「为了构图,他们大概没有馀裕产生淫念,」毕鵮猜测:「忙着画完都来不及了。」
祁亿放声大笑。
笑声震得旁边助理吓一跳。笑声豪迈,在画室里回荡。
「因为经验不足,他们动作确实慢。」祁亿伸手揉了揉毕鵮发顶,动作带着长辈的宠溺,但手指滑过耳垂时,轻轻一捏,让毕鵮微微一颤:「小朋友,你很有趣。」
他转身对助理招手:「牧恩,给他签约。」
牧恩递给毕鵮一份同意书。毕鵮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名显得潦草,他急於完成这件事,得到面试的车马费。
「你身上那些痕迹,至少需要一周才能完全消失。」祁亿说:「这段时间你先休息,好了再来。」
毕鵮点头。
「不过,」祁亿补充道,从口袋掏出名片:「若你真的很需要钱,能配合深夜时段,就先打这支私人电话。深夜时段痕迹不碍事。」
见毕鵮神色发白,牧恩觉得他肯定误会了,急忙补充。
「祁老师的意思是,」牧恩解释,表情尴尬:「他创作欲最旺盛的时候是晚上十点过後到清晨。那个时段工作,报酬更高,不过……」
他看了祁亿一眼,凑近毕鵮小声说:「深夜时段老师脾气会更差。你要考虑清楚。」
「我听到了,你不要一直吓他。」祁亿重重拍了拍牧恩肩膀,牧恩差点把笔掉到地上。
毕鵮接过名片和装着车马费的信封袋。
上面简单印着祁亿画室的图案与手机号码。
「我会考虑的。」他说。
祁亿走向剩馀的面试者。
他浏览一圈,烦躁挥手,又赶走了两个人。然後独自走向房间另一端,点起一支菸。烟雾渐渐软化轮廓。眉头还是苦苦皱着。那片朦胧让他看起来像被整面墙上的肖像画吞没,祁亿成了背景的一部分,困在无法逃脱的框架里。
毕鵮浮上一股古怪的共感。他觉得画室的主人并不快乐。
那种烦躁藏在创作的狂热笔触里,藏在对裸体模特儿的苛求中,藏在烟雾和颜料之下。或许祁亿也在填补空虚。他们是同一种人。都在用某种方式逃避什麽。用创作,用工作,用不断的修补,来填补内心的虚无。
毕鵮走出画室。夜幕已然低垂,街灯陆续亮起。
灯光在黑暗中闪烁,一如被困在玻璃罩的萤火虫,拼命想逃出去。
毕鵮掏出手机。屏幕闪着七点整。该回家陪姨婆了。
煮饭丶家务丶念书丶睡觉。 动作在脑中逐一闪现,固定程序,日复一日。
他匆匆步行。名片塞入口袋。
毕鵮已经下了决心,他会回到那个画室,脱光一切,让陌生的目光将他剖开,任由颜料和炭笔将他重组。他想像自己的遗失被画下每一个脉络。那些线条,比沈毅的拥抱更真实。比沈毅自以为的爱更实际。那里没有听起来美好实际上却是枷锁的话语。时间换报酬,白纸黑字。
毕鵮加快脚步。 夜风吹在脸上,凉凉的,街道两旁餐厅开始打烊,铁卷门一个接一个拉下来,发出金属碰撞声。代表着一天的终结,似乎也暗示了一段关系的终结。他经过便利商店,透过玻璃窗瞥见里面明亮的灯光。店员在整理货架。店内传来好听的音乐,听不清歌词。毕鵮有些受吸引,但没有时间进去。
到家时,姨婆已经回来了。
她坐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播放综艺节目,主持人说着夸张的笑话,观众发出罐头笑声。
姨婆没有笑。
她坐在那里,眼神温和,徒有看电视的姿态,节目情节没有流入脑海。
「姨婆。」毕鵮轻唤。
姨婆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眼睛略显茫然,似乎认不得眼前这个人。
很快,茫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关怀。
「小铅笔回来了。」她问:「吃饭了吗?」
「还没。」毕鵮回答,走到她身旁坐下:「姨婆吃了吗?」
「吃了。」姨婆有些不确定:「应该吃了吧?」
毕鵮看向厨房。
桌上有一个餐盒,还没打开。
日托中心准备的晚餐,封得好好的,姨婆根本没吃。
「姨婆,您还没吃。」毕鵮走向厨房:「我帮您热一下。」
「哦。」姨婆恍然:「谢谢。」
毕鵮打开便当盒,将食物倒进盘子,放进微波炉。
微波炉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靠在流理台上,看着微波炉里旋转的盘子。
盘子转啊转,化作他自己。不断重复,不断旋转,到不了终点。
微波炉响了。
毕鵮拿出食物,端到客厅。
姨婆忘记刚才的对话,专注地看电视。她的手放在膝盖上,安静乖巧。
「姨婆,吃饭了。」毕鵮说,将盘子放在她面前。
姨婆看着食物,表情困惑。
「这是什麽?」她问。
「是晚餐。」毕鵮说,拿起筷子递给她:「日托中心准备的。」
「哦。」姨婆接过筷子,没有动:「我不太饿。」
「吃一点吧。」毕鵮柔声劝她:「空腹伤胃。」
姨婆犹豫地夹起一口饭,慢慢咀嚼。
毕鵮坐在旁边,看着她。
看着曾经将他好好养大的人。
用那双瘦瘦的手,为他做饭丶洗衣丶整理一切的人。
变成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脆弱,茫然,随时可能走失。
他悄悄伸手,去拉姨婆的衣角。
「姨婆。」他开口。
「嗯?」姨婆看着他。
「我……」毕鵮想说些什麽,又觉得太过矫情。
他想说谢谢。
想说,我会一直一直照顾您的。
那些话生出一堆热刺,哽在喉咙。
於是他选了最重要的一句:「我爱妳。」
姨婆微微睁大眼睛。 然後笑了。
「我也爱你,小铅笔。」
她说,伸手捏他的脸:「你最乖了。我们家最棒的。」
毕鵮眼眶热了。
他放开衣角,改握姨婆的手,那只手很瘦,肌肤皱皱薄薄。
「铅笔会一直记得您的。」他断续地说:「会记得您对我好。」
姨婆看着他,说不上那种眼神是清醒还是糊涂。
也许她明白他在说什麽,也许她已经不明白。
她还是微笑,还是温柔。
「小铅笔别难过。」她说:「爸爸妈妈不在,还有姨婆,姨婆来顾你。」
毕鵮知道,姨婆顾不上他了。
姨婆正在一点一点撤退。记忆在流失,时间在流逝,校门口必定准时出现的丶可以依靠的姨婆,渐渐衰老。他眼睁睁看着未来,什麽都做不了。
毕鵮没有睡好。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眼前浮现沈毅的脸,姨婆的手,画室的人体速写,还有那张名片。画面错乱交杂。他想起沈毅舔吻他眼泪的样子,绝望中带有一些温柔。他想起姨婆忘记吃饭的茫然,想起祁亿锐利的眼神。至少在那里,他不需要成为任何人。
不需要当个被需索的朋友,不需要承担偏执的占有欲。
他只需要是一具身体。一框被观看丶被记录丶被描绘的轮廓。
毕鵮睁开眼睛,注视天花板。也许他应该接受祁亿的邀请。
去深夜的画室,脱掉所有衣服,站在陌生人的目光下。
让艺术家用画笔记录每一寸皮肤,每一条伤痕,以及说不出口的秘密。
至少那样他还能得到一些东西。
至少公平。
不像沈毅,索取他的一切,然後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狠狠伤害他。
不像父母,给了他生命,一个接一个离弃他。
毕鵮闭上眼睛。这次他睡着了。
他站在一个巨大的画布中央。 周围的地上绽开无数双眼睛,一眨一眨。
他平静地放空,近於死亡。
也近於活着。
第二天早上,毕鵮为姨婆准备好一切。
姨婆站在门口等接驳车。
她今天状态不错,认得毕鵮,记得自己要去哪。
「小铅笔,」姨婆说:「你最近看起来很累。」
毕鵮笑了笑。
「没有。」他回答:「我很好。」
「不要太辛苦。」姨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年轻人要照顾好自己。」
毕鵮握住她的手。
「我会的。」他说:「姨婆也要照顾好自己。」
毕鵮扶姨婆上车,看着她坐好,乖乖系好安全带。
姨婆朝他挥手,毕鵮也挥手。
车子开走了。
毕鵮站在原地,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街角。
然後他走回公寓。 他靠在门上,掏出那张名片,盯着上面的电话号码。
毕鵮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会,最终拨出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
「嗯?」祁亿低哑的嗓音传来,似乎还在熟睡。
「您好。」毕鵮说:「我是昨天面试的……毕鵮。」
「哦。」祁亿咕哝一声:「想清楚了?」
毕鵮说:「我可以配合深夜时段。」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祁亿跟旁边的人悄声交谈。
然後祁亿说:「周末十点。」
「好。」毕鵮说。
「还有,」祁亿补充:「把你身上那些痕迹的故事忘掉。明白吗?」
「明白。」他说。
挂断电话後,毕鵮去整理上学的书包。
他不禁抬头看了看那两张照片。
全家福,还有毕业照。笑容看起来倒像是嘲讽。
毕鵮不在乎了。
他只剩这具年轻的身体。他要用它来换取实际的帮助。
痕迹会消失。
时间能让皮肤重新变得光滑。
到那时,就像什麽都没发生过。
他会成为一张白纸。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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