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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笔.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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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

毕鵮经常遗失东西。

或许该这麽说,他会先得到小小的补偿,再失去更大的什麽。这种交换方式极其蛮横。云朵上可能住着某个恶毒的神明,喜欢针对毕鵮设陷阱。让他误以为眼前的状况,是值得开心的,一旦他放松,便将更珍贵的东西从他身边夺走。

比如说毕鵮五岁时,父亲竟然愿意带他去公园,甚至陪他玩了翘翘板。出生以来第一次!那本该是无比美好的回忆。如果可以,毕鵮想将这一小段时光裱框下来珍藏一辈子。但那个下午从一开始就笼罩不祥的氛围,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让人喘不过气。

他很开心,同时很慌张。

因为出门前,父亲把家里所有东西尽数砸烂。杯子丶盘子丶花瓶,一件件在墙上炸开,破片溅散。椅子被掀翻,桌子被踢倒,连窗帘也被扯了下来,裹尸布般瘫堆在地板。

热热的夕阳西晒在父子俩身上,没有窗帘的遮挡,光线争先恐後拥挤入室,将整个客厅烫成金红色。父亲的眼睛一直有水流出来,在馀晖下就像不断产出钻石的矿脉,闪烁粼粼的光。毕鵮也是。太阳晒得他的脸颊烫烫的,父亲的脱序令他着急,毕鵮担心妈妈去跳舞回来看到家里一团乱会怎麽想?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就要流乾,他是一条即将被阳光炖乾的小溪。

从内磅礴而出的狂怒,烧出了男人的吼叫。父亲静不下来,呼呼地走,野兽一样,在碎片的巢穴来回绕。他嘴里骂着什麽,关於妈妈,关於跳舞,毕鵮听不懂,他的注意力都在父亲的脸上。父亲有着古铜色的肌肤与粗旷帅气的外表,别楼小姐们看了会嘻嘻笑,管他叫「性感大野狼」,帮他按电梯,用撒娇的声音跟他打招呼。现在大野狼的脸扭曲得很狰狞,真的要成为一头狼了,愤怒的词汇不断从齿间飞出来。

全家合照的最後一个相框被毕鵮小小的身子挡住了,所以没被砸掉。

那是唯一幸存的东西。照片里有父亲丶母亲和婴儿时期的毕鵮,三个人笑得开心。母亲仍是开心的,她出去跳舞了。父亲则不再开心了。夹在中间的有毕鵮,母亲开心时他该跟着开心,父亲不开心时他该跟着不开心。他总是一头雾水。到底该开心还是不开心?是否有正确答案,能让所有的人都不伤心?

父亲走过来,拉起毕鵮一只手臂。毕鵮被拉得歪歪地站着,脚尖几乎离开了地面。他快飞起来了,宛如一只被提着翅膀的小鸟,随时可能被扯断。父亲长久地瞪着他,神情空洞而混浊,好像拿不定主意。毕鵮很想帮父亲擦一擦眼眶的水,那些水爬在脸上,让父亲看起来更加脆弱,更加陌生。可他个头太小,即使跳起来也擦不到,况且他被提起一只手臂,根本动弹不得。接下来被砸烂的会是他吗?

还是刚刚一拳砸碎了镜子的父亲,想砸烂他自己?

父亲的双眼泡在水里摇晃,毕鵮不知为何就联想到一个画面,那眼凹是被洪水淹没的城市,漂浮着两只旧旧的灯笼。毕鵮则是有一对比较小的灯笼,他跟着父亲一起摇晃,受潮的,茫然的,他们是浸泡在破碎里的迷惘的两条金鱼,困在同一个鱼缸里,无处回避。

「我们去公园玩。」父亲忽然说,然後放下了毕鵮。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什麽都没有发生过。

毕鵮知道,平静比愤怒可怕得多。

飓风四周夹杂毁灭般的雨量与风势,中间就有一小块平静,宁静得诡异。

走向公园的路上,父亲始终缄默。毕鵮跟在父亲後头,小小的腿拼命迈动,试图跟上父亲的背影。父亲走得很快很快,没有牵他的手,速度带有一种恶意,彷佛要把他甩掉,彷佛想逃亡。电线的影子在地面上交错,毕鵮小心地避开了,他没有踩中那些阴森森的线条。

於是父子俩就在公园了。随处可见的平凡公园,有秋千丶溜滑梯丶翘翘板,还有一个沙坑。孩子在那里玩耍,家长坐在长椅上聊天,一切如此平和,如此正常,和他们形成强烈的对比。

毕鵮得到一次与父亲玩翘翘板的珍贵机会。父亲坐在翘翘板的一端,毕鵮坐在另一端。因为体重差异过大,毕鵮那端高高悬在空中,脚够不到地面,他只能在半空中晃荡。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夕阳将枝叶的影子投射下来,那些斑驳的阴影落在毕鵮与父亲之间,成为连接。

毕鵮乐观地想,也许可以将翘翘板当作溜滑梯,那也算与父亲一起玩了。

他从高处滑下来,落在地面上,然後再爬上去,再滑下来。反覆了几次,他觉得没意思,父亲始终没有动,没有笑,也没有看他。那个男人坐在那里,化作一尊石像,眼睛望着远方,不知道在看什麽。

毕鵮便跑去玩沙坑了。

沙坑那有一位跟毕鵮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正在被妈妈骂。男孩脸圆圆的,天使一般可爱,突兀的是,男孩眼神相当阴沉,宛如天使背对天堂後,投射在地面的影子。

「第几次了?你又弄坏……」男孩的妈妈声音带着无奈和愤怒。

这位妈妈看起来很优雅,穿着鹅黄色长袖洋装,绑了公主头。虽然在骂人,但不会骂得很凶,至少不像刚刚乱砸东西的父亲那麽吓人。她的谈话中有一种优雅的自制力,努力保持体面。

毕鵮好奇地走过去,轻轻拉了拉阿姨的裙角。布料柔软,触感让他想起母亲去跳舞喜欢穿的裙子。

「要我帮忙修理吗?」毕鵮抬头看着那位漂亮阿姨,眼中有天真的热切:「我很会修东西喔。」

毕鵮指了指地上破损的娃娃。那是一个精致的洋娃娃,两只手臂都被扭掉,散落在一旁。漂亮阿姨犹豫地看了看毕鵮,然後又看了看阴沉的儿子。最後她弯下腰,温柔地将娃娃交给毕鵮:「那就麻烦你了,小朋友。」

毕鵮接过娃娃,坐在沙坑边缘,认真研究起来。他的手很巧,这是天生的,也是被训练出来的。家里的东西偶尔被摔坏,父亲从来不会修,仅会继续砸,所以毕鵮学会了修理。

他忙了十几分钟,灵活地拨弄娃娃的关节,调整角度。最後喀的一声,将娃娃的两只手臂都装了上去。娃娃完整了!转动了几下,没什麽问题,就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

「谢谢你,小绅士。」阿姨摸了摸毕鵮的头,力道很柔和:「你叫什麽名字啊?」

「我叫毕鵮。颠倒过来就是我的小名,妈咪叫我铅笔。」毕鵮将娃娃还给小男孩,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

小男孩阴森森的盯着毕鵮。那双眼睛很奇怪,从很长的睫毛下,微微往上瞧的冷漠眼珠,隐隐有光。那种光不是善意的,隐藏了某种危险而锐利的想法,宛如刮胡刀上反射的寒光。

毕鵮以为对方要跟他道谢。

没想到小男孩接过娃娃後,手腕开始用力。越绞越紧,然後,当着毕鵮的面,又把娃娃的手臂给拔掉了。

啵。

娃娃的手臂再次脱落,肩膀剩下一个空洞。

「沈毅!」阿姨这次真的动怒了,提高声音,优雅的气质烟消云散。

毕鵮吓了一跳。

他不晓得为什麽,为什麽小男孩要这样对待玩具?他心底有点怕,一方面是因为阿姨又要骂人了,另一方面是因为,男孩眼中闪烁毒蛇一般的冷血。

毕鵮转头去找父亲,想要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当毕鵮转身时,他发现翘翘板是空的。

父亲不见了。

长木板空荡荡的,仅有枝叶越来越黑的阴影落在上头。毕鵮的心脏开始砰砰地狂跳,他开始在公园里绕,一边绕一边喊:「爸爸!爸爸!」

毕鵮跑过秋千,跑过溜滑梯,跑过沙坑与长椅。其他孩子和家长注视他来回跑动,带着不关己事的淡漠。父亲蒸发了似的,凭空消失在平凡的公园里。

毕鵮就是在那时候遗失掉他父亲的。

在随处可见的公园。

公园里有几个孩子,几个家长,以及沈毅与沈毅的妈妈。再也没有毕鵮的爸爸。

毕鵮到现在都还在想,如果他那一天没有离开翘翘板,是不是就不会把父亲弄丢了?如果他一直坐在那里,一直陪着父亲,是不是父亲就不会离开?毕鵮没有。他贪玩,他离开了,他舍弃了父亲,去修理陌生男孩的娃娃,去讨好陌生的漂亮阿姨,换取暖暖的夸奖和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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