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锦绣书社(一万两千字)(2 / 2)
天黑之后,许源合上了卷宗,来到了后门外等候两只小狐狸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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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衙门中,也有人在等待着。
后院本是知府大人的住处。
大人一家也的确在此住了一年半。
但后来知府夫人知道自家老爷在外面养了外室,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就闹着不在衙门里住了,硬是让老爷掏钱买了一处新宅子,也搬了出去。
知府大人有好几位幕僚,但谁最受信任,其实很直观就能看出来:谁陪着老爷住在家里。
随时可以为老爷参谋议事。
一开始是白先生,不久之前换成了吴先生。
但知府大人失踪之后,吴先生当然不能单独住在知府大人家中。
要避嫌的。
于是就搬回了衙门后院,之前住的小跨院里。
上午的时候,吴先生泡了一壶茶,独自坐在窗下眺望衙门前院。
期盼着老爷安然归来的消息。
他的命运刚刚改变,只要尽心辅佐老爷几年,找个机会求老爷举荐,便能在某地衙门里谋个正经的出身,到时便能衣锦还乡。
再不济,这几年下来,老爷的赏赐也不会少,终归能安享晚年。
自己等了一年多啊,才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
老爷怎麽就不声不响的失踪了!
一壶茶喝了一上午,早已经寡淡无味。
下午他本要重换一壶,想了想却又忍住了。
茶叶不便宜。
老爷若是回不来——自己攒的那点银子,还得用作归乡的盘缠,不可浪费呀。
天色将黑的时候,吴先生失望的起身,准备吃晚饭然后休息。
也不能出去吃,屋檐下有个小火炉,自己动手简单煮点吧。
白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外,目光一瞥,看到了吴先生落魄的样子,嗤笑而过。
吴先生此时没有底气和他争斗什麽。
白先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比吴先生的要大了三倍。
但原本在院中伺候的丫鬟和书童,两天前就被他打发走了。
他回来后,一路仔细关好了院门丶房门,然后直奔书房。
书房中,有一位气质清癯儒雅的中年文修,正在桌前看书。
一手捧着书卷,一手轻抚颌下三缕长髯。
「锺师兄。」白先生上前躬身一拜。
锺师兄微微一笑,放下书卷道:「师弟回来了,祛秽司那边可有消息?」
「没有。」白先生摇头:「张猛身边有个我的人。那许源这几日,只是让张猛跟祛秽司一位巡检一同,将最近城内的失踪案重新查了一遍。」
锺师兄脸上一片平静倾听的神情。
白先生:「但如今这世道,城里城外哪个夜里不失踪几个人?
知府大人跟这些平头百姓能一样吗?
把他们跟知府大人的案子硬要拉扯在一起,师弟以为是走入了歧途,这案子他许源破不了。「
「哦。」锺师兄坐直了身躯,似乎也显得有些失望,但并未多说什麽。
白先生便试探问道:「明日还要继续盯着他们吗?以师兄的本事,只要出手必定能把知府大人找回来。」
锺师兄已经重新捧起了书卷,淡然吐出两个字:「盯着。」
白先生心虚的低下头。
他感觉这位锺师兄虽然话不多,但是那双平静的眼睛却总能洞察人心:
师兄已经看破了我的私心。
白先生想请师兄出手,把知府大人找回来。
如果知府大人还活着,便可以藉此重获信任。
若是知府大人已经死了—
白先生也能落一个「不负恩主」的好名声,对他寻找下一份工作大有帮助。
「那——愚弟告辞了,师兄早些休息。」
白先生躬身告退。
锺师兄应了一声「好」
白先生到了门口,手已经按在了门上,却还是没忍住转身问道:「师兄,书社何必千里迢迢让你来占城看一看这个许源?
他身上藏着什麽秘——」
说到一半,白先生便注意到锺师兄一双眸子,清澈无比,却直直的盯着自己。
白先生顿时说不下去了。
书房内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寂静。
良久,锺师兄轻轻笑了:「师弟呀,明知道不该问,你还是问了——这养气功夫,你还要练一练。」
「惭愧!」白先生低头冒汗,转身狼狈而去。
但白先生是真的不明白,书社为何要这麽做。
他出身北都「锦绣书社」,但他不是本社的学子,而是粤省分社的。
他天赋普通,在书社中藉藉无名,屡考不中,故而到了三十岁,便只能请社中的师长,写了荐书去给人做幕僚。
一晃十几年过去,他和书社的师长丶同窗们,也只是偶尔的书信往来了。
却不想半个月前,这位锺师兄,忽然拿着本社一位大修的信物,来占城找到他。
白先生受宠若惊。
书社竞然还能想起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
锺师兄却不需要他做什麽,只是让他收集了许源有关的资料。
直到知府大人失踪。
他查了两日一无所获,锺师兄让他将这案子转交给祛秽司。
「试一试」那位许大人的成色。
而锺师兄也直接搬进了他的院中,每日等着他的消息。
张猛还以为是他苦劝,白先生才同意向祛秽司报案。
天真了,他张猛在白先生眼中,哪有什麽分量?
白先生自己虽然没什麽成就,但「锦绣书社」却是皇明四大书社之一。
不论在朝在野,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远非一般的行会能比。
这样的大势力,怎麽会注意到天南边睡丶小小占城中的一个掌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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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生走后,锺师兄点起灯,仍旧安静看书。
仿佛真的是沉浸其中。
不多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声。
锺师兄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起身来打开窗。
一只画眉鸟飞了进来。
在书房中飞舞一圈,灵巧的落在了书桌上。
对着锺师兄叽叽叫了两声。
锺师兄摘下腰间的锦绣香囊,手一翻这香囊就变成了一只腥裹子!
打开来,里面装着一团肉。
这肉蠕动不停,延伸出几道肉须,想要爬上锺师兄的手。
锺师兄顺势切下来一道肉须,丢给了画眉鸟。
画眉鸟像是捉虫子一样叼住,一口吞了下去。
而后还不满足,在桌上蹦来跳去,叽叽喳喳的跟锺师兄继续讨要。
锺师兄正色道:「不可多吃,当心诡变!」
画眉鸟这才不闹了,然后一张口,吐出来一卷纸。
纸卷长达一尺。
画眉鸟不过巴掌大小。
也不知它这小小的肚皮,怎麽装得下这麽大的东西。
锺师兄拿起了纸卷,挥手对画眉鸟说道:「回去吧。」
画眉鸟振翅而起,飞出窗户不见了踪影。
文人养鸟也是一桩雅事。
祛秽司中也有许多文修。
「锦绣书社」乃是所有文修心目中的圣地。
锺师兄展开那纸卷,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将许源的行踪详细的描述出来。
锺师兄看完,便打开身边的一只书袋装了进去。
同样的纸卷,里面还有十几只。
白先生的眼线只能跟着张猛,了解到的情况,也就局限于张猛周围。
但锺师兄的内鬼,乃是占城署的老资格。
能打听到的事情更多。
甚至知道老秦喜欢狐狸姐妹花往衙门后门带。
锺师兄坐在灯下,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笃丶笃丶笃。
三声过后,锺师兄便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诡异的是,灯下却还坐着一个「锺师兄」!
灯光照在了窗户上,也同样映出了锺师兄的影子。
白先生就住在隔壁,看到这影子,便以为锺师兄还在房中。
锺师兄不用开门,整个人从门缝里飘了出去,如同一滴水入海,悄无声息的融入黑暗中,然后一路往祛秽司而去。
到了祛秽司后门外的巷子口,也不进去,身子往墙壁上一贴,整个人往上升去,一直到了这堵山墙的最高处,离地两丈,居高临下便能看清后巷的整个情况。
但锺师兄首先看到的,却是今夜邪祟们的躁动。
一只只小邪祟,也不知是吃错了什麽药,飞快的从街上窜过。
夜色下,悉悉索索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格外密集。
「占城要出事?」
锺师兄心中暗忖,面上却还是一片平静。
占城出不出事与他无关。
反而占城真的出事了,还能进一步试出这位许大人的本事。
锺师兄绝不阻拦,冷眼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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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源就蹲在后门外,一处阴影中。
用「龙吐屋」把自己伪装成一块石头。
小邪祟们今夜得了号令,四处寻找那捞过界的阴影邪祟。
原本衙门附近邪祟绝迹,但今夜就连着后巷,都有几十只小邪祟反覆路过好几趟。
有几只眼瞎的,还撞在了许大人身上。
它们以为许大人是一块石头,许大人仗着《化龙法》,也的确将自己的身躯化作铁石一般坚硬。
小邪祟们撞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在地上打几个滚,起来又窜出去继续搜寻。
上半夜不知不觉的过去了,许源却很有耐心的继续等着。
昨夜那东西受了惊,今夜有可能潜藏不出。
今夜找不到那就明夜。
许源是一定要把这祸害给就出来的!
一晃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锺师兄忽然看到夜色的长街上,有一道身影飞快而来。
这身影不像是在奔跑,而像是在闪烁。
一闪之下身影是一位美貌的女子,再一闪却又变成了一支四脚尖嘴的狐狸。
身影不断变幻,每一次闪烁都会跨过十几丈的距离。
飞快的,它就到了巷子口。
对一侧墙壁上的钟师兄毫无察觉。
到了这里,她整理了一下自身,稳定在了美貌少女的形象上。
然后小碎步跑进了巷子里。
许源忽然现身,把狐狸妹妹吓了一跳。
「找到了?」许源问。
「找到了,大人随我来。」
锺师兄从墙壁上滑了下来,远远地跟在了后面。
他对许源的实力非常了解,不敢靠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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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一处大宅院,气派的门头上挂着一幅匾额:
林府。
林家在南交趾颇有势力。
家中有人在顺化城和罗城做官。
占城府衙中,也有一位通判是林家的女婿。
林家还有四家商号,依托运河,每年进项超过二十万两。
林府后院一角,有个破落的小院子。
府里一些犯了错的婢女丶下人,不守妇道的姨娘之类,都会被打断了腿,丢进这个院子。
每日会有人送来一桶水。
能苟活下来的,自己爬过来吃一口。
撑不住的死了也就死了。
今夜,忽然有一股香甜的血腥味,从院外的暗巷中飘来。
引得院子里,一棵歪脖古树下,忽然冒出来一棵白骨骷髅。
接着便是第二颗丶第三颗.
这白骨骷髅下面,却是连着一根粗壮的树根。
几十道树根丶几十颗白骨骷髅。
血腥的香气渐渐远去,歪脖古树抖动不止。
这半年多来,林家往这院子里丢的人是越来越少。最近几个月更是一个也无。
它问过林家人,对方解释说城里的祛秽司来了一个凶人,最紧要小心些,不可被其抓住了把柄。
歪脖古树饥渴难耐,被这血腥味一勾,便忍不住了。
它将身子往下一沉,树冠变树根丶树根变树冠,现出了真形来!
几十道粗壮的树根,好似怪蟒一般纠缠在一起。
到了最顶端,这些个树根散开来,好像一把大伞。
每一道根须上,都挂这一颗狰狞的骷髅。
在夜风中摇晃,白骨碰撞喀喀作响。
但它不能跟上去,它的体型太过庞大,阴气过于旺盛。
平日里便只能躲藏在底下。
若是出去了,不知要挤塌了多少屋子。
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根须忽然裂开,中间出现一个竖瞳形状的树洞。
从里面飘飞出来一颗人皮球囊。
到了外面飞快的膨胀起来,变得足有澡盆大小!
上面用鲜血画出了眼睛丶鼻子丶耳朵,和一张惨笑的血盆大口。
人皮头囊飘荡飞舞,跟着那气味去了。
这院中的扭曲古树就忽然呆滞僵硬。
刚才还随风摇摆的骷髅头,也是一动不动。
那气味沿街飘荡,勾出了潜藏在深宅大院里的各种邪祟。
渐渐地,十多只高水准的邪祟,汇聚到了一个地方:
姚月华的那座院子。
院中,阴影蔓延,鲜甜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紧跟着的那些邪祟们,口水如同瀑布。
案板展开,铁钩上挂着人头丶人腿丶人排等等。
可惜昨夜丢了那一桶人血。
那东西虽然最不值钱,反而是最好卖的。
因为便宜,味道又重,没钱的那些家伙,都喜欢搞一碗回去解解馋。
昨夜那个活人是怎麽找到自己的,它也不知道。
那个人它杀不了,但它也不畏惧。
它有那本事,可以保证这阳世间,没人能够抓到自己!
起码这南交趾,没人能抓到自己。
所以今夜它并无顾忌,照常出摊。
就算是再被那人找到了,故技重施逃走便是。
它从阴影中伸出几只怪手来,一手尖刀一手磨刀棒,锵锵锵的反覆摩擦几下,尖刀变得更锋利了:「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它说了这话之后,那些你争我抢的邪祟们——仍旧是在你争我抢。
指望这些东西能够遵守「秩序」?那是做梦。
终于,一只狼脸人身丶高有一丈二丶脊背佝偻的邪祟,一脚踹开了另外一头邪祟,排在了第一位。
阴影邪祟看它有些面生,不记得是从哪个大宅子里钻出来跟上的。
但它引来了十多只邪祟,也确实记不大清楚了。
狼脸人身的邪祟已经不耐烦了:「你卖不卖?」
阴影邪祟不再多想:「要哪块?」
姚月华院子对面,有一座三层的酒楼。
锺师兄贴在墙壁上居高临下,将院中的一切尽收眼中。
他向后一靠,整个人渗透过了墙壁,到了屋子中。
然后自怀里去除一本书册。
书册封面上是三个古篆:
百鬼图。
他飞快的翻找着。
可是一百多页都翻了过去,却找不到一种和外面院子里,那阴影邪祟能对的上的。
「不是诡?」锺师兄皱眉,心中疑惑:「那是什麽东西——」
他思忖片刻,忽然两眼猛地瞪大:「难道是——」
他飞快的又从怀中取出另外一本书册,封面上仍旧是三个古篆:
阴差谱!
他双手飞快,翻书却是无声无息。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
这一页上,有一副活画。
所谓活画,乃是文修的一门手艺。
这图画在纸张上不断变化,展示着画中之物的各个方位。
画中之物还会随之做出各种的姿势。
这活画中的东西,乃是一团漆黑的浓雾,上方浮着两只暗红色,宛如火焰的凶眼。
几十条细长丶怪异的手臂,从浓雾中生长出来。
每一条手臂上,都握着不同的刀丶斧丶钺丶镰丶钩—
这一页上标注着:
血屠鬼差。
出自刀山地狱。
多由生前为屠户的阴魂晋升而来。
它们若是在行刑的过程中,发现了技艺高手的屠户,便会将他们手艺最高的那条手臂解下来,接在自己身上。
锺师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邪祟,竟然是阴差!
准确的说是阴差坠堕而成的邪祟!
这样的东西—最难对付!
锺师兄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目光变得冰冷。
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竞然想要孤身抓捕这种东西!
便是在北都中,那几位大名鼎鼎的神捕,想要抓捕这种东西,也要广邀强手,做好各种布置,才有可能成功。
「社里让我来瞧一瞧这小子,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也好,此地野蛮落后,毫无趣味,早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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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板前,狼脸人身的邪祟却十分挑剔,用长长的爪子朝鼻子的方向招了招,深嗅一口皱眉道:「你这肉不新鲜了!」
阴影做买卖当真是童叟无欺:「的确,昨夜出了些变故,肉没有卖掉,不过绝对没有变质,还能吃,你若要的话,算你便宜些。「
狼脸人身的邪祟两只血红的眼珠子狡猾的转了转:「便宜多少?」
「你要多少?」
狼脸人身的邪祟指着条人腿:「我喜欢嚼骨头。」
一只怪手将那条人腿取下来,用称称了后丢到他面前:「六两鬼银。」然后,又斩下一截人排,丢在了人腿上:「送你这个。」
狼脸人身的邪祟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老板会做生意,我要了。」
它立刻取了一锭鬼银递过去。
阴影邪祟却是说道:「你且放在案板上。」
狼脸人身的邪祟奇怪道:「怎的了?」
「叫你放你就放!」
「切!」狼脸人身的邪祟不满,梆一声把鬼银重重的砸在了案板上。
阴影邪祟仔细观察了一番。
昨夜的经历让它变得谨慎。
听说活人有个「商法」,所以今日收银子,它多留了个心眼,提前观察好。
「上面没有商法。」阴影邪祟放心了,一只手抓了那一锭鬼银,另一只手抄起了戳子准备称重。
却忽然感觉到,鬼银中有什麽东西刺了自己一下。
「嗯?」
不等它反应过来,「剑丸」的剑讨已经发动!
它感觉自己身体内,有什麽东西不见了!
「不好!」它吼声:「我的红头签!」
「哈哈哈—」那狼脸人身邪祟一声长笑,抖手放出了「万魂帕」。
呼啦啦的展开来,阴气弥漫丶阴影罩下,将所有的邪祟都收了进去。
「这次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许源用「牛角灯」把自己变成了邪祟。
将剑丸化作了剑丝,钻进了鬼银中。
没了「红头签」,万魂帕一落,就将阴影邪祟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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