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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众生畏果,菩萨畏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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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模样,显然是临时起了主意,将走访张詹列入了行程。

皇帝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身迈步走向城中,众人也连忙跟上。

顺着来熏门入城,恰有一条与泗水一起贯通南北门的商业街,名曰顺河街,商铺林立,顾客盈门,当地百姓俗称小街子。

今日赶大集的缘故,顺河街道两旁的小商小贩居多,嗯,也就是流动摊贩。

频频能看见半大孩子蹲在一旁,帮着长辈吆喝叫卖。

不过风土人情可不止看热闹。

儒雅文士,形象最好的孙继皋,一马当先,拉扯沿途的百姓,东拉西扯。

「老伯,跟您打听点事。」

「打谁!?」

「打听点事!」

「殿试?俺没读过书啊!」

孙状元尽职尽责,奈何一行人身形魁梧,凶神恶煞,着实不受待见。

「婶子,问您点事。」

「俺懂,俺懂,安居乐业,俺们都安居乐业……」

孙继皋气不打一处来,却也知百姓畏惧的原因所在,只得无奈看向皇帝。

朱翊钧自然懂这个眼神,从善如流:「孙状元自便。」

孙继皋得了个首肯,甩开众人,独自钻进人群里。

没了文臣在侧的朱翊钧,反而觉得更加自在。

他闻着饼香,来到了街中央。

朱翊钧看着街边的货郎,挑了家正在叫卖鲜肉的摊子,凑了过去。

「几位施主,这肉食怎麽卖?」

朱翊钧现如今是百变马丁的生活,时时刻刻不能忘了人设,一声施主更是轻车熟路。

摊主是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屠夫这一行,在村里多少是有头有脸的勇武人物。

身边还拖家带口跟着家里人,妻子负算帐,一儿一女帮着拎肉丶吆喝,打打下手。

见到有客上前,摊主第一反应却是颇为警惕。

来客虽然和尚打扮,慈目善面,可毕竟身后跟着七八条彪形大汉,着实不像好相与的角色——谁知道是不是鲁提辖再世?

那摊主上下打量不断,支吾半晌愣是没敢开口。

朱翊钧见状,和蔼一笑:「几位施主莫怕,贫僧是大护国保安寺秉秘密教丶掌西方坛金轮法王,此去西天求取真经。」

「这几位都是官家派的护卫,不是什麽坏人。」

才调到皇帝身边的近卫李如松,尚且不清楚皇帝的脾性,此刻闻言,差点一口气没憋出喷出来。

摊主家的儿子未经世事,立刻从父亲身后探出头:「哦!俺看过西游记,你是不是跟唐僧一样,身边看起来都是凶神恶煞的妖怪,实际都是好人!」

话还未说完,小脑袋就被按回了身后。

那名中年男摊主按住儿子,朝朱翊钧赔笑:「圣僧也买肉食?」

显然是一个字都不信。

朱翊钧没理会摊主,反倒有些惊讶地看向方才说话的小男孩。

并非看过西游记值得惊讶,而是这小男孩,竟然说的官话雅言——既不是偏南方的《洪武正韵》,也不是偏北方的《中原雅韵》,而是前些年让熊敦仆推广的《普通官话》。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不碍事。」朱翊钧随口敷衍了一句摊主,又好奇问道,「小施主说的是《普通官话》?」

摊主妻子似乎是个信佛的,听着一句深奥佛偈,立刻两眼放光,深信不疑。

见圣僧有问,她立刻抢白道:「嗐,还不是前些年头,县里来了个通天的大官,喊着什麽『四海同音,万众一心』,在官学私塾授瞎鼓捣了一通。」

她没说怎麽瞎鼓捣,显然也不太清楚。

朱翊钧心知所谓通天的大官,只怕就是熊敦仆了。

看来这厮整天要钱要权的,也不是托词,还是认真做事了。

说起来,这些年为了大明朝的教育普及事业,多管齐下,从报纸,到字典,到官话,多少还是见效了。

那摊主见打发不了眼前的麻烦,还有攀谈的架势,连忙插话:「圣僧要什麽肉?」

显然是想赶紧结单,把人撵走。

朱翊钧双手合十,面露慈悲状:「坐亦禅,行亦禅。入乡随俗,哪能不尝尝特产,施主这里可有鲜活肉狗,匀给贫僧几条?」

皇帝出门在外,饮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类肉食的采买,只能买活物,养上两日仍旧生龙活虎,才有下锅的资格。

但摊主听了这话后,却是脸色一变,连忙更正道:「圣僧,要叫香肉,香肉!栅里正好剩有两条,可便宜卖给圣僧。」

朱翊钧一愣:「施主这是……」

摊主见这一行人面相丶口音,确实外地人,迟疑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说明原委:「咱们县爷迷信淫祀邪教,非说狗肉犯了忌讳。」

「咱们明面上不好忤逆,便换了名字叫卖。」

朱翊钧闻言,登时就倒吸一口凉气!

都打到这里来了!?

就连一旁的太监都觉得不可理喻,魏朝一脸愕然看向摊主:「狗乃儒教六畜之一,你们县君未免有些礼崩乐坏了!」

鸡豚狗彘之畜,是孔孟公认的家禽肉食,欺师灭祖啊这是。

朱翊钧忍不住追问道:「敢问本县县君尊姓大名?」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倒也没什麽好隐瞒的,摊主压低声音,朝县衙方向拱了拱手:「俺们县君尊姓萧,大名九成。」

朱翊钧哦了一声。

萧九成啊,那难怪了。

这厮历史上升任湖州推官,忌讳着装,尤其觉得白衣不吉利,便下令禁穿白衣。

此事还被下属谢肇淛,作诗讽刺了一番「白袍何事犯威光?吓得推官面似霜」,也是当时一大笑谈。

对这种丧失儒门信仰的官吏,朱翊钧只觉好气又好笑:「也罢,那就两条香肉,劳烦施主了。」

摊主连连颔首:「圣僧请随俺来。」

朱翊钧对魏朝点了点头,示意其跟上。

待那摊主离开,便留下女摊主看摊位。

朱翊钧借着付帐的功夫,又随口打听了几句,什麽当地谁最残暴凶恶,有无后台,什麽生意好不好做,什麽清丈对肉铺有无影响之类的话。

也就信佛的人最是好骗,女摊主可谓知无不言——换作男摊主,只怕立刻就要操刀赶人了。

「哪处最困难?除了黄泛还能是什麽?」

恶霸棍徒丶贪官污吏,百姓忍一忍也就过去,但说起使人背井离乡的黄河,才真叫一个如泣如诉。

「……隆庆三年沛县决口,俺们封了井口,舍了祖宅,在外面躲了大半年,直到补好了堤坝才敢回来收拾收拾。」

「结果第二年,又下了一整个秋天的大雨,黄丶淮丶泗,河水全部猛涨,隆庆五年四月,黄河又杀千刀的一口气决了十一座堤!」

「俺们这块,也不晓得什麽豆腐渣堤坝,万历元年决,万历三年又决,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一直到万历五年往后,才好上那麽一点。」

朱翊钧越听越是沉默。

自古以来,黄河便是治国兴邦的重中之重。

古往今来无数次洪水决溢,河道迁徙,都伴随着流杀百姓,侵没田产,淹毁城郭,改换地貌,两岸生民不知蒙受了多少惨痛,实在灾难巨大,罪孽深重。

时代的沉痛,落到个人头上,那真是痛上加痛。

眼前肉铺的一家四口,显然颇有家资,尚且能够几经流离,重返故乡,而在此之外,不知道有多少浮尸饿殍,埋葬在了黄河两岸间,了无痕迹。

朱翊钧这个假和尚,脸上露出了真慈悲,宽慰道:「朝廷治河,往往经年累月,成效是慢了点。」

想说好日子在后头,又怕显得讽刺,只能委婉表达。

女摊主听后,却嗤之以鼻:「少搞些豆腐渣堤坝,说不得成效就快了。」

这话是第二次说了,朱翊钧有些在意。

他想了想,以驳代问:「黄河汹涌,屡有决口岂非寻常?女施主莫要犯了嗔念。」

女摊主被高僧质疑,果然急了。

她连忙解释道:「大师,可不是俺乱说。」

「万历五年,张詹张郎中来咱们这里治水,挤走了好几个贪官,重修了李家沟,龙子滩那片的河堤。」

「之前年年决堤,但在那之后的三年,黄河再涨水,每次全都挺了过去!」

朱翊钧再度听到张詹这个名字,倒是并不意外。

万历五年,水患闹了次大的,黄河决于砀山,淮水决于高家堰,泗水决于沛县,几乎半壁江山都遭受洪灾,也就是那时,潘季驯又要人又要钱,搞了好几处大工程。

看来张詹彼时得了不少民心。

至于豆不豆腐渣的,恐怕还得稍后当面问问张郎中。

想到这里,朱翊钧顺便问路道:「这般看来,张郎中倒是个万家生佛的好官,贫僧安有不拜会之理。」

「女施主可知,这位管河郎张詹的府邸哪里寻?」

本是寻常问路。

孰料,那女摊主听了这话,莫名叹了一口气。

正当朱翊钧疑惑之际,女摊主才道:「圣僧拜会是拜会不成了,此刻登门,还能为张郎中诵经超度一二。」

「就沿着小街子走到头,往北,不远处就是东门口,张善人府上挂着白事,一眼就能看到。」

说罢,便将找好的零钱伸手递了出来。

朱翊钧一愣。

张詹死了?

又死了?

朱翊钧难掩错愕,转头看向蒋克谦。

后者微微摇头,表示锦衣卫提前踩点时,没汇报什麽蹊跷的事,必然是死得合情合理。

朱翊钧疑窦丛生,看向女摊主:「敢问女施主,张郎中是何时去的?什麽因由?」

无怪他多疑,毕竟如今微服私访,都是天津那档子事给逼的。

女摊主不疑有他,有问必答:「唉,说是前些天赶去淮安见上官,结果刚一出县马车就失控了,撞到前面的驴车,场面太乱了,说是给踩死的,今儿个正好头七。」

朱翊钧这才稍微释怀。

好在不是赶在自己前后脚死的。

正当他想继续追问时,女摊主伸着脖子鬼鬼祟祟,四处张望。

等路人走远,她才凑近朱翊钧,挤眉弄眼道:「这事老蹊跷了,俺们村里都说是有人害的,张大善前些日子还在查河道贪腐的事,结果真就死得不明不白。」

「全车随行属吏六七人,偏就死了张郎中一个。」

「还有赶路的马车夫,不知道哪来六千两的当票,连夜兑付完,直接就跑了,以俺看啊……」

女摊主正说着县里的流言,眼尖瞅见自家男人往回走了,连忙掐断话头,忙活起肉铺生意来。

皇帝身后的众人皆是若有所思。

蒋克谦犹疑片刻,上前与皇帝请示道:「我四处看看?」

朱翊钧有些出神地点了点头。

等到魏朝与孙继皋先后归队,只看见皇帝站在原地低头皱眉,似乎在想什麽事情。

「陛……法王……」

孙继皋是文臣,好歹说得上话,上前轻轻唤了一声。

朱翊钧回过神来。

见得是孙继皋,忍不住双手合十,真切诵了一句佛偈:「众生畏果,贫僧畏因。」

在孙继皋茫然的目光中,朱翊钧拍了拍孙状元的肩膀,喃喃道:「地方州县,营商环境不好,到底还是官场生态太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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